佛教圖書館館刊 第五十三期 100年12月

資訊的緣起

──從佛學的角度談資訊的產生與性質

謝清俊 法鼓佛教學院榮譽教授、銘傳大學講座教授、中研院語言所兼任研究員、中研院資訊所兼任研究員


【摘要】本文談資訊的緣起,即資訊產生的因、緣、果。資訊是多義的,每個行業的界說都不盡相同,且常有互相矛盾之處,六十年來一直困擾著學術界與產業界;尤其對於跨領域的計畫,常在資訊的認知方面產生不同的見解而發生困擾。本文即為了解決此問題而作。

  本文從綜合了東方傳統哲學的「體相用」系統觀、東西方對「存有」問題的看法,以及佛學的「止觀」觀點等,以形成本文解決問題的基本方法論和研究方法,來探討資訊的生成與現起;據此而推演出對資訊的觀點,稱之為「資訊的緣起觀」。文中並以此緣起觀,界定了一個跨行業、通用的資訊的界說與傳播模式,解決了六十年來懸而未決的資訊界說問題。

關鍵詞:人文;資訊;通用的資訊定義;傳播;傳播模式;體相用;存有;止觀;緣起;業;情境;作者情境;讀者情境;虛擬實境


  演講之前,容我藉此機會由衷地感謝悟因長老。剛才,悟因長老叫我「老人家」,這稱呼令我訝異,當下的直覺是「很不敢當啦!」;但想想,真的呀,我已年過七十,該算是老人囉。今天跟大家講話,對我「老人家」來講是很難得的機緣。年過古稀,平時深居簡出的我,極少參加學術或應酬活動;但接到悟因長老跟自衍法師的邀請,我義不容辭。為什麼?因為香光尼眾佛學院二十多年來一直把雜誌、書籍寄給我,使我非常方便的親近佛法;這對我有非常大的幫助。這麼多年來,對悟因長老和自衍法師,我一直懷著極度感恩的心,不知何以為報。這就是我受邀後一定要來,並能夠在此和各位見面的原因。

  今天和大家講的題目是「資訊的緣起」。「緣起」是說資訊是怎麼來的,也就是說資訊產生的因、緣、果。這實在不是好講的題目,因為問題牽涉的範疇是既深且廣,不是純粹用科學的方法便可以解決的。這個題目花了我退休後十年多的時間,慢慢爬梳整理,才形成了今天的講稿。今天向大家報告的資料,沒有在其他任何一個地方報告過,所以,若有疑問、缺點,敬請提出,希望大家不吝指正。

  本文從「前言」到「研究方法的思考」這部分,全是與問題背景相關的說明,約占全文之半。其餘的部分是講資訊的緣起。

  本文承香光尼眾佛學院的法師們依演講錄音謄寫,省了筆者許多精力與時間,特此致謝。謄寫稿經本人增補、潤飾而成本文。

一、前言

  資訊由Information譯來(本文以下資訊一詞皆指此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至於它究竟指什麼?現況是:每個行業各說各話,說的都不一樣;工程有工程的說法,藝術有藝術的說法,文學有文學的說法,而且其間常常矛盾。2004年,有學者說:「資訊是目前最重要、影響最廣、卻了解最少的技術概念」。(註1)其實,這問題幾乎無處不在,一直環繞在我們四周,我們雖然到處都熱熱鬧鬧地進行電腦化、網路化、數位化……,然而資訊是什麼?到現在還是不太清楚;大家只是就自己的行業裡面界定它,覺得還可以用,就用下去了。

  近三十年,來釐清資訊定義的呼籲,在論文、書籍中時有所見,如麥登(A. D. Madden)2000年底指出,資訊的含混多義,已經困擾學術界五十年以上,亟待釐清。(註2)

二、探索跨領域的資訊界說

  本文希望能夠試著解這一個學術界久懸未決的問題。解題之前,讓我們回顧早期對資訊定義的探索。

(一)麥克魯普

  麥克魯普(Fritz Machlup, 1902-1983)是第一位游走於各領域,探索資訊界說的學者。1950年代,麥克魯普注意到資訊或知識對產業的影響越來越大,於是率先開始研究這個問題。他在花甲之年,發表了一本專書The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Knowledge in the United States,討論資訊或知識對美國境內產業的影響。此即資訊經濟學(Information Economics)之濫觴,也就是時下流行的「知識經濟」的鼻祖。至今,這個問題:「資訊或知識對產業有什麼影響?」仍是時下資訊經濟最關心的核心問題。

  麥克魯普做上述研究時,有些問題一直困擾著他:「資訊究竟是什麼?」「它與知識有什麼關係?」這些基本的問題若無法徹底辯解清楚,就很難導出資訊或知識對產業影響的明確模式。於是,他全力探索各個學術領域中對資訊的界說。

  麥克魯普於1983年1月去世。同年,他的助理把他最後累積的研究心血集結出版。這是跨領域研究資訊的第一本書──The Study of Information Interdisciplinary Messages (Fritz Machlup and Una Mansfield, New York: John Wiley & Sons, 1983),書中集結了41位學者從認知科學、神經科學、資訊學(Informatics)、人工智能、語言學、語音學、計算語言學、圖書與資訊科學、模控學(Cybernetics)、系統科學與系統哲學、信息論、知識論、社會科學、傳播學、經濟學、資訊經濟學等學門探討各個資訊的概念。

  回顧麥克魯普跨領域研究資訊的這二十三年,正值資訊科技對各學科影響日益加深之際。1970年之前,電腦對各學科而言,不過是一個計算的工具,資訊科技只是輔助的角色,協助各學科做例行的計算工作。

  1970年代,資料庫如雨後春筍出現,使電腦搖身一變成為處理、儲存、分析資料等不可或缺的工具。由於大量研究資料的聚集,開拓了研究人員的視野,擴大了原學科的研究範疇、更改變了人們對問題的看法,甚至創造出解釋問題的新模式。其影響反映在各學科新創的名稱上,如計算物理學、計算化學、計算語言學等。這些新的研究範疇多冠以計算(Computational)之名,有別於該學科傳統的研究內容。

  1980年以後,全文資料庫興起,使電腦開始掌管研究文獻;這情況使得種種新的發展的程式、新的電腦周邊設施與資訊科技逐漸滲入各學科中,發展出各具特色之內容。於是,這些依學科內容發展的資訊科技,便以該領域的資訊學(Informatics)為名出現,如生物資訊學(Bio-informatics)、化學資訊學(Chemical Informatics)等。

  近三十年來,資訊科技對各學科的影響逐漸深化之際,資訊的概念亦隨之變動。從麥克魯普的書或研究論文上,可見端倪。處此情境,麥克魯普遇到的困難可想而知,其研究結果亦難免有偏頗之失。(註3)

(二)麥登與M. McCreadie和R. E. Rice

  繼麥克魯普之後,陸續有不少學者試圖為資訊找個通用的定義,除了前述的麥登、拉柏和巴德之外,如Schrader(1984)、Buckland(1991)、Ruben(1992)、Meadow & Yuan(1997)和Losee(1997),他們整理各領域的資訊界說,並提出值得參考的概念。然而,對通用的定義,卻顯得一愁莫展。

  麥登對Information概念和界說的分析與整理有相當貢獻,不僅糾正一些錯誤,也指出以往忽略的重要觀點。公元2000年,麥登寫了一篇文章“A Definition of Information” (Aslib Proceedings, 52(9), pp. 343-349)。在這篇文章中,麥登依1999年M. McCreadie和R. E. Rice的整理,將以往林林總總的概念,歸納為四種概念;也就是說,從有電腦、網路以來,對於資訊的所有具代表性的概念,都可納入以下四類之中:(註4)

1. 資訊視同知識的表達(Information as a representation of knowledge)。

2. 資訊視同環境中的數據(Information as data in the environment)。

3. 資訊視同傳播、通訊的一部分(Information as part of communication)。

4. 資訊視同資源或貨品(Information as a resource or commodity)。

  這裡可以看到麥登和M. McCreadie和R. E. Rice在文中避免講資訊的定義,只講概念。定義(Definition)和概念(Concept)有什麼不一樣呢?通常講定義,依體相用的角度來說,是從「相」或「用」的角度去下定義的。一個東西的定義在說這個東西「是什麼」,而凡是合乎「是什麼」這定義條件的,都可以稱作這個東西。概念是說對這東西的「相」或「用」的理解,它不是指這東西是什麼。所以此二者不一樣。比方說,「竹本虛心」是對竹的理解,屬於對竹的概念,不是對竹的定義;像蓮莖也是虛心的,就不可稱為竹。

  說到「相」,太虛大師在法相唯識學裡說相有三種,即「體相」、「外貌之相」與「義相」。「外貌之相」約略可以等同於美學裡說的「形式」,「義相」則約等同於美學裡說的「內容」。至於「體相」則實不可說,所以無法以「體相」下定義。此外,也可以從「用」下定義的,不過這樣的定義涉及甚多情境上的限制,應用的範疇不及從「相」的廣泛(見下文三、(一)「體相用」的系統觀)。

  從麥登的文章可知,到公元2000年時,對資訊是什麼,還是不太清楚。資訊的概念只能說明資訊有什麼性質,不能用以定義資訊。讓我們再稍微深入地看看這四條資訊的性質,以分辨資訊的虛、實問題。比方說,文學家認為文章的內容才是資訊,所以資訊是虛的;而圖書館學者則認為書架上的書是資訊,所以資訊是實的,這就各有所執了。

  在McCreadie和Rice之前,人們的說法是Information as knowledge,後來把它修正Information as a representation of knowledge;knowledge是抽象的、虛的,a representation of knowledge則是具象的、實的。其次,資訊視同環境中的數據,如文人、藝術家或科學家看自然環境所得到的一些數據,也是實的。第三是資訊視同傳播、通訊的一部分,傳播、通訊是一個過程(Process),資訊是此過程中要傳遞的信息,屬於物質現象,也是實的。第四,資訊視同資源或貨品,當然是實的。從此,我們可以得知:資訊已被認為是實體的東西。反過來說,資訊如果不是實體的東西,我們就無從感覺到資訊。講到這裡,已可平息資訊究竟是「實」還是「虛」的爭議:資訊必須具備實體的形式、外貌,所以,我們可以認為資訊是實體的。

  然而,從美學來說,凡是一個形式,就必然有其內容。所以,資訊應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實的層面,一個是虛的層面;資訊實體所呈現的外貌是形式,而它所傳遞的訊息是內容,則是虛的、抽象的。至於這虛、實兩層面之間相互的關係如何?則是定義資訊時,一項必須解決並說明的重要課題。

  另外,可以發現這四個概念都是從用的角度出發的觀察所得。從用的角度出發,不適合作為通用的定義。比方說,你覺得它有用,就這樣定義,而我覺得它沒有用,就不會同意這樣的定義。如此一來,就有了歧義。

(三)麥登的貢獻

  麥登在論文裡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資訊和情境(Context)的關係。麥登認為情境是影響資訊概念的重要因素,並指出:如果忽略了情境,即無法正確評估和理解資訊。他以作者情境(Authorial Context)、讀者情境(Readership Context)和消息(Message),在傳播的架構下,作了一個通用的定義,將資訊視為能改變接收系統的刺激(Stimulus)。也就是說,當你看到了一個資訊,它有內容,此內容一定和周遭的環境(情境)有關係。為什麼?他說:為了傳播所創作的資訊,就必然有一個作者情境和一個讀者情境。像曹雪芹寫《紅樓夢》時,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多少歲、健康情形如何、經濟情況怎麼樣……,還有當時的社會環境、政治環境等,都屬於與作者相關的情境。能了解這些作者情境,才能真正、較深入的理解《紅樓夢》。

  所以,要了解資訊,情境(Context)因素是非常重要的。Context這個字,大部分的理解是「前後文」。然而,這前後文的範圍有多大?其實,它可以是一個句子中的前後,可能是一段的前後、可能是一篇文章的前後,也可能是其他書裡面相關的資料;換言之,在語意上,並沒有對前後文的範圍加以限制。事實上,Context是個多義詞,除前後文外,它還可譯為「背景」、「脈絡」等;所以,情境的範疇可以相當廣泛,如前面所舉的例子,曹雪芹的健康狀況、背景、個人經歷、學識、家世……,還有當時的社會環境、政治環境等,這些都可以是屬於作者情境的一部分。

  當一個作品完成了以後,讀者讀它時,則有讀者情境會影響到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對此,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法國學者羅蘭.巴特說的「作者已死」──作者把作品發表後,就已經完全脫離了這個作品;如何詮釋、理解這個作品,則完全在於讀者。為強調這個關係,巴特叫出「作者已死」!於此可知,讀者情境自然會影響對作品的理解。

  其次,Message的創作理解當然也與情境有關,不待多言。所以,麥登指出資訊和情境的關係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對於工程人員而言,一天到晚和電腦、網路,這些機械、資訊科技的東西打交道,而無暇理解資訊的內容,則多半不會接觸到情境的問題。但如果要了解資訊的內容是什麼,則情境的考量是不可或缺的。

  至於麥登對資訊下的定義,則很明顯的是從傳播的程序和從對傳播的作用二者,思量、演繹而來。凡是傳播一定重視傳播的效果,而效果(果)則依資訊的刺激(因)而來。雖然對資訊的定義而言,這是一種新的說法,然而顯然易見,此定義並未擺脫前人之窠臼(換湯不換藥)。因為刺激是資訊的作用之一,不是資訊的「相」。通用的定義,宜從「相」著手,不能由「用」得到(見下文三、(一)「體相用」的系統觀)。例如,對「刺激」的認知可能每個人不同;據此,會不會對此「資訊」產生不同的認知呢?比方說,有人認為沒有刺激,那麼他就可以否定這是資訊了。

(四)綜觀各領域對資訊界說的研究

  當然還其他人試圖對資訊下定義,但是均有其侷限。綜觀各領域對資訊的界說,不難發現,都是為了解決該學科的問題而設。這些都是從用的角度去做的定義。因此,其界說自然受到該學科專業問題或情境的牽連和限制。從研究方法上檢討,這是有問題的。如果將這些學科對資訊的定義都拿來,希望能夠找到一個通用的資訊定義,那麼綜合之前該先思考:各學科與Information相關的問題或情境為何?彼此的情境是否相容?若不相容,能合在一起嗎?若需合,應該要有什麼條件?而這樣綜合得到的定義有什麼意義?這些都是在做此研究之前必須解決的問題。如果沒有經過如此探究,將這些東西通通放在一起,像做個和事佬一樣,希望找到一個皆大歡喜的定義,實無意義。

  這就是為什麼麥克魯普終其一生找不到共同的資訊的定義的緣故,因為他忽視了情境對資訊定義的影響,忽略了這個必要的環節。

  2005年陳之藩先生在《聯合報》上發表了一篇〈智慧與偏見〉的文章,提到美國制憲時,吵鬧不休,沒有辦法做決定,最後老富克蘭林的一席話使大家都退讓一步,不堅持自己的利益,美國的憲法才定下來。老富蘭克林在美國國會的講辭,可以作為前述本文的評注。他說:「……因為,你集合了許多人,利用他們的集體智慧,也就無可避免的也集合了這些人所有的偏見,他們所有的激情、他們的錯誤主張、他們的地方利益、他們的自私看法。從這樣的一群人身上,可能期望一個更完美的產品嗎?……」(註5)這個故事與學術界為什麼找不到一個共同的資訊定義,實有異曲同工之處。

  另外,有人認為:科學或學術研究裡沒有偏見、激情、利益和私心。其實不然。每個學科都有其研究的目標和應用的範疇。既有範疇,偏見即生;既有標的,則不無涉及激情、利益和私心的可能。比方說,早期的詞典或百科全書有:「資訊是從資料或數據導出有用的信息」,管理學科亦有:「資訊即有助於管理決策相關的資料」的說法。這「有用」或「有助於」有無涉及那人或該學科的利益、私心?既涉及利益、私心,就不全是理性的,其中不無感情用事的成分。如此的界說,如何綜合?即使綜合了,意義何在?

  若能找到與應用無關的定義,其中就應該沒有專業的應用問題和情境的干擾。在以往洋洋灑灑的定義中,有沒有與應用無關的?唯一的例子,是申農(Claude Shannon)對資訊量測的界定。申農以符碼出現的機率為基礎,界定了資訊量的量測。此界定與任何應用無關,只與資訊呈現的形式──符碼有關。(註6)

  此所以申農理論的影響是跨學科的,不僅影響科學和工程界,對語言學、傳播、藝文、甚至哲學等的發展都有啟發、都有貢獻。自從韋弗(Warrant Weaver)將它與傳播結合後,申農的通信理論成為傳播學的重要基礎理論,幾乎每一個往後發展的傳播模式都有申農模式的影子。這就是說,其中都有傳播者、傳播通道、受播者和訊號、信息這些成分。申農的理論之所以產生跨學科的影響,主要即基於其定義與應用無關。可是,申農的模式,仍不足以成為通用的資訊定義,因為它仍受限於呈現的形式──符碼。

  根據以上的討論,可以導出一個重要的前提:通用的資訊定義,應該與應用的情境無關。想摒除各學科的內容、知識背景、偏見(範疇的限制)和應用方面的情境,以找出各學科共同都能採納的資訊定義,似乎只有從各學科獲取知識的研究方法上著眼;若能找出各學科都認同的方法,再依此方法來探究資訊的緣起,或可找出各學科都能夠接受的資訊定義。

三、研究方法的思考

  本文在方法論(含研究方法)上的思考,可分三方面來說:第一是「體相用」的系統觀,第二是「存、有」的觀點,第三是「止觀」的觀點。分述如下:

(一)「體相用」的系統觀

  前文已敘,從體相用的系統思維來看,定義可以從「相」或「用」的角度建立。本來立定義的目的,是為了解決種種應用問題。可是方法不同,卻失之毫釐,差以千里。從「用」而立的定義,可解決特有的問題,有其簡潔適用的優點,可是卻囿於其範疇,會受到該學科專業問題或情境的牽連和限制。一般所謂的工作定義(Work Definition)或操作定義(Operational Definition)即指此。例如,讀碩士、博士要寫論文,或做研究要寫報告時所做的定義,多半是找一個工作定義,能夠解決問題就好。可是,有如一資訊相關的計畫,參加的人對資訊的看法都不一樣,這個計畫就不好合作下去了。

  從「體相用」的系統觀檢討,探討「資訊的概念、界說或定義」若從「用」的角度切入,便無法避免該學科情境的糾纏。所以,想要找到一個通用的資訊定義,從「用」的角度思考實不足法,應該要從「相」的角度著手。從「相」所立的定義,一樣可以致用;它是從資訊的外貌(形式、現象)或是義相(內容)的「理」上推及「用」,並不依附或囿於任何一個應用問題,可免於該學科情境的影響或限制,所以其應用的範疇較依「用」而立的定義為廣。這種依相而推及的「用」,可以說是「無用(此用指有私心與個別目的之用)之用」是為「大用」。

  但依「相」而立的定義,仍可能受到「相」的限制,申農的模式即是。所以,從體相用的觀點尋找一個「通用的相」,就成為尋求資訊通用定義的關鍵。

通用之相

  關於資訊的種種相,可從其生命週期得知。其中最重要、最普遍的相,是其生成之相,亦即創作資訊時所呈現的現象。因為表現人類所知、所感的形式符號有共同的法則,此法則只與該表現系統(如語言、文字、以及各種藝術語言等,是獨立於各學科之外的系統)有關,與各學科專業問題或情境無直接關連。因此,生成之相是一個「通用之相」。

  美學中對創作的探討頗多,如每個領域的作者在寫東西,藝術家表演他創作的藝術、雕刻、繪畫、歌唱、舞蹈……。依美學,創作是一個外化的過程,亦即將心中所知(抽象的)表現於外在世界(實物的)的過程。例如,美國一個逝世僅二十多年的教授蘇珊.郎格(Susanne Longer)對藝術品的定義:「藝術即表現人類感情的形式符號」。(註7)對藝術來講,這就是一個通用的定義,所有的藝術幾乎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說明。

  資訊的創作亦如此。依創作現象,一個為傳播目的而人為創作的通用資訊定義,可為:「資訊即所知表現在媒介上的形式」。在此,所知就是指人腦袋裡面所有知道的東西。由於時間的限制,我們對「資訊即所知表現在媒介上的形式」無暇回顧,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見《資訊科技對人文、社會的衝擊與影響》及〈一個通用的資訊的定義〉(註8)。

(二)「存、有」的觀點

1. 從「存有論」檢討

  西方的存有論是探討事物存在之理。資訊既已存在,從存有論檢討「資訊是什麼?」「為什麼資訊難以有共同的界說?」或可窺得問題之所在。對於東西方存有論,牟宗三先生有精闢的見解(以下摘自在牟宗三先生《圓善論》一書的附錄:〈「存有論」一詞之附注〉):

  西方的存有論大體是從動字「是」或「在」入手,環繞這個動字講出一套道理來即名曰存有論。一物存在,存在是虛意字,其本身不是一物,如是,道理不能在動字存在處講,但只能從存在着的「物」講。一個存在着的物是如何構成的呢?有些什麼特性,樣相,或徵象呢?這樣追究,如是遂標舉一些基本斷詞,由之以知一物之何所是,亞里士多德名之曰範疇。範疇者標識存在了的物之存在性之基本概念之謂也。存在了的物之存在性亦曰存有性或實有性。講此存有性者即名曰存有論。因此,範疇亦曰存有論的概念。範疇學即是存有論也。此種存有論,吾名之曰「內在的存有論」,即內在于一物之存在而分析其存有性也,康德把它轉為知性之分解,因此,這內在的存有論便只限于現象,言現象之存有性也,即就現象之存在而言其可能性之條件也;吾依佛家詞語亦名之曰「執有的存有論」。

  但依中國的傳統,重點不在此內在的存有論。中國的慧解傳統亦有其存有論,但其存有論不是就存在的物內在地(內指地)分析其存有性,分析其可能性之條件,而是就存在着的物而超越地(外指地)明其所以存在之理。興趣單在就一物之存在而明其如何有其存在,不在就存在的物而明其如何構造成。有人說這是因為中文無動字「是」(在)之故。這當然是一很自然的想法。中文說一物之存在不以動字「是」來表示,而是以「生」字來表示。「生」就是一物之存在。但是從「是」字入手,是靜態的,故容易着于物而明其如何構造成;而從「生」字入手卻是動態的,故容易就生向後返以明其所以生,至若生了以後它有些什麼樣相,這不在追求之內,因為這本是知識問題,中國先哲不曾在此着力。故中國無靜態的內在的存有論,而有動態的超越的存有論。此種存有論必須見本源,如文中所說儒家的存有論(縱貫縱講者)及道家式與佛家式的存有論(縱貫橫講者)即是這種存有論,吾亦曾名之曰「無執的存有論」,因為這必須依智不依識故。這種存有論即在說明天地萬物之存在,就佛家言,即在如何能保住一切法之存在之必然性,不在明萬物之構造。此種存有論亦函着宇宙生生不息之動源之宇宙論,故吾常亦合言而曰本體宇宙論。

  中國以往雖未構造出內在的存有論,然可以隨時代之需要,文化心靈之開展,而補充或吸納之。動字「是」與「生」之異途只是自然語言之方便,並非義理之必然,非然者便成定命論。又,佛家有不相應行法,此已類乎西方之範疇,故可順之而講內在的存有論(執的存有論),只因佛家重視轉識成智,故著重點不在此,因而遂亦未積極地構造出此種存有論。(註9)

  據此,東方的存有論不是去看這個物質裡面的構造,依知識而去討論其存在之理,是從看它與環境的關係,依慧理解它如何存在。這是中國人談存有問題的方法。西方談存有是靜態的,所以容易明白這個物是如何構成的;中國人談存有是一個動態的存有,也就是往事前推,明白這個東西它為什麼會發生。佛教談存有也是這樣,都是包含著環境一起來看,並不執著於物體本身,從而產生這種超越的、無執的存有論。所以,東方的存有論是一個慧解的系統,不同於西方的知解系統。

2. 東西方存有論圖示

  由於存有論涉及的觀念非常重要,且略為複雜,讓我們再從圖示來看「存在」與「有」的關係。

  一件事如果存在,必須先「有」(見圖一);因為沒有「有」就什麼都不存在了。它為什麼「有」呢?西方人就去看它「是」什麼,由它「是」什麼,並由此去探討它存在的道理(見圖二)。所以問:「是什麼?」的「是(being)」,是西方探討存有論的關鍵(見圖三)。問「是」什麼之後,再往前推一步,就是探究它是怎麼構成的,由此而演繹出整個的科學方法論和科學方法(見圖四)。所有的科學方法都是基於探究一物之構成。此構成如果太複雜沒法分析,就將它切細來看。所以,科學方法,所謂各個擊破法(Divide and Conquer)就遵循了這樣的哲學思維。這就是為什麼每一個科學研究,都有其一定的範疇,也一定都得略過其範疇外的情境。人類現有的知識中,有很大部分,都是從這樣的方法推導出來的,即所謂的科學知識。但也有另類的說法,如「我思故我在」(見圖四)。這句話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在西方整個傳統的思想主流來看,它是一個偏離主流的思想,因為它涉及到「人」的因素(在純科學裡只談「物」,是沒有與「人」相關的非物質因素),但又不能說它不對。

圖一:「存在」與「有」


圖二:「有」與「是」


圖三:西方存有論之思考關係示意圖之一


圖四:西方存有論之思考關係示意圖之二


  東方的存有論,主要包括中國和印度的哲學思想,與西方的不同。它試圖解釋東西怎麼生起與怎麼現起。在佛教的文獻裡,「生起」與「現起」兩者的意思不太一樣,生起指以前沒有發生過而發生的現象;現起則指以前出現過,現在又出現的情形。生起很難去捕捉,真的方便研究的是現起。科學研究亦以現起的現象為主。

  西方存有論可以說是往形而下方向、依實物做實證的研究。而東方的存有論則是往形而上的抽象層次思考:依慧解(依智)說明一物所以存在的道理,即它為什麼會存在。這兩套依不同的存有論而產生的知識系統持有兩種看法:一是看這東西是什麼,一是看它怎麼生成。慧解得到的與知解得到的,都是知識,可是並不一樣。我們生活裡的知識,約略可以劃分成這兩大類別。現在有很多人認為只有科學的知識才是知識,這顯然是個偏見。科學發展至今不過三百餘年,難道科學發展之前就沒有知識嗎?佛學屬慧解的知識。達賴喇嘛說過,把佛經攤開,讓西方的科學家來檢查;若佛經上有任何違反科學的地方、科學可證明是不對的地方,他負責將佛經改正。但幾十年了,一點都沒有改過。這說明了佛學可以完全包容科學方法和科學知識;也說明慧解的知識有它自己一套系統。科學的範疇較佛學的狹隘,科學方法沒有辦法證明在科學知識範疇之外的那些慧解知識是錯的、還是對的。

  講到生成,可舉例子可多啦,在中國的儒家、道家就有說不完的例子,如《論語》講生生不息;《易經》講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凶吉,凶吉生太業。……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易.繫辭上傳)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繫辭下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生而弗有,長而弗宰,是為玄德。……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老子)

  前兩天,我看到一首李商隱的詩〈暮秋獨遊曲江〉很有意思。詩中有「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生與成都是東方存有論講的「生」,中國人真的喜歡談生啊!接著是「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見到這兩句令我不禁會然而笑,你看:春恨、秋恨是不是資訊?深知身在情長在,情是不是資訊?悵望江頭江水聲,在時間、空間裡面,這些資訊究竟給我們怎麼樣的感受?這感受是不是資訊?

  牟宗三先生說東方的存有論是無執的存有論,是道德的形上學,必須見本源;西方的是有執的存有論,引導出科學方法。然而,當問到一物的起源時,有執的存有論沒有方法解的時候,就有神學的發展,把起源問題通通交給造物主了。

  從存在論觀之,「資訊是什麼?」可以從「生」的動態角度思考,這是西方學者不容易切入的方向,本文即從這個角度切入。前文已述,從「體相用」觀之,宜由「相」切入,不宜由「用」切入。然而,「生」是相嗎?生當然是一種相,是一種動態的、通用的相。此關係請參見圖五、圖六。

圖五:東方之論存有思考關係示意圖


圖六:東西方思考存有問題之方向與內涵


(三)「止觀」的觀點

  佛學裡的行門「止觀」,可視為佛學裡的一種研究方法。「止」以提升研究者的素質,「觀」是指選擇、觀察和理解事物的方法、程序等。對「觀」而言,「止」是增上緣,提升研究者的素質後,自然可以增進研究的成果。儒家主張:「知止而後有定」和「定靜安慮得」,與佛教的止觀教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中國古時的學者幾乎都親近佛學,都打坐,都有一些靜觀的方法以提升素質;只有心靜下來,學問才能做得更好。這與科學的方式很不一樣,因為科學把與事物相關的非物質因素均排除在外,科學方法裡沒有教導提升研究者素質和倫理的方法。倫理道德的問題是給教會管的,所以在西方,如果研究者的素質或道德出了問題,就只有交給教會。

  依性空法師《念處之道:大念處經講記》(註10)中對於「觀」之注解:可「觀」共相,如觀「成住壞空」,亦可「觀」別相,如觀事物之現起、現起之近因等;又如觀「身受心法」。「成」與「現起」都是「生」。所以,依止觀的觀點,也點出了:探究資訊的生成,是理解資訊的重要方法,而此方法與時下學術界採取的科學方法迥異。

  說到這裡,綜而言之,無論是依體相用的系統觀、東方的存有論,或是佛學的止觀,對於資訊問題的研究,矛頭都一起指向對資訊生成的探究,這就是本文將採取的方向:以東方圓融的系統觀與義理的推演來探討通用的資訊定義。並不排除在局部推演時可採用科學方法,可與科學方法相輔相成。

四、資訊觀念的釐清

  為方便探討資訊的緣起,首要先釐清一些與資訊相關的觀念。

(一)電腦與資訊

  提到資訊,很多人會不假思索的立刻聯想到電腦。當然,我們現在處理資訊時,幾乎無一處不用到電腦。可是,資訊和電腦究竟不是等同的東西:資訊不是電腦,電腦也不是資訊。然而,就有些人卻認定了資訊必定和電腦有關,甚至把資訊和電腦畫上等號,認為電腦的事就是資訊的事,資訊的事就是電腦的事。這是錯誤的觀念。

  若以為資訊的事就是電腦的事,這就把自己關在電腦裡面,認為只有電腦裡的東西才是資訊。其實,「電腦的事就是資訊的事」這樣說並無大錯,因為電腦本來就是專門為處理資訊而設計的機器;可是「資訊的事就是電腦的事」就不對了!這句話把禁錮在電腦裡的那一些叫作資訊,把圍繞著我們四周有許多活活潑潑、琳瑯滿目、無窮無數的資訊完全屏棄,視而不見。這真是「井蛙之見」。要破除這種錯誤的觀念並不難,只要稍費心思想想:在電腦發明以前,有沒有資訊?如果想清楚了,答案是:「當然有」。那麼就可以簡單明確的推斷:資訊可以與電腦無關!

  應該沒有人反對「書本、文章、記錄等文字記載的事物都是資訊」。果真如此,那麼,早在遠古文字形成之後,就已經產生了許許多多的資訊。只是當時不叫作資訊罷了。再說,情報也是一種資訊。依此,第一本談資訊的書,應該是西元約五百年前成書的《孫子兵法》,書中就已經一再強調情報(資訊)對軍事有多麼重要,而且大談特談情報戰的要訣,如:「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能示之為不能,不能示之為能」等。《孫子兵法》不僅僅談資訊,也已相當成熟、有系統的教導傳播資訊和操縱資訊的方法。這大概是全世界第一本講如何操弄資訊(Mediation)的書。

  根據前面討論可知,從古到今都有資訊(時)、任何地方都有資訊(空)。所以考慮資訊的時候,必須要有宏觀,也就是眼界要寬到跨越整個人文的時空(廣義的說,科學也是人文下的產物),處理事物也不能只侷限在電腦的格局之下。換言之,只有在貫穿古今中外的格局下,才能真正明瞭資訊、才能探究資訊或資訊科技對國家、社會,或是對整個世界文明的影響。

(二)資訊無所不在

  根據上面的說明,有很多學者曾說:「資訊無所不在(Ubiquitous)」。的確,我們在任何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總會察覺一些資訊。但有人辯駁說:「我曾經看到一個東西,左看右看、前思後想,就是攪不懂那是什麼東西!這情形該算是沒有資訊吧?」其實,這情形還是有資訊的;例如「不懂」,不正是他得到的資訊嗎?

  還有,這個人觀察時如覺得這個東西「莫名其妙」,或是心中產生了「驚奇」、「好奇」、甚至於有「挫折」、「沮喪」、「惱怒」等感覺,這些獲得的情緒算不算是從這個東西所得到的資訊呢?

  所以,接著是一個很重要、很基本、很嚴肅的問題:感覺、感受、情緒算不算是資訊?值得我們深思。試想,如果這些不算是資訊,那麼,任何藝術品、表演藝術還能提供我們什麼?難道藝術品、表演藝術沒有資訊嗎?為什麼博物館、畫廊、表演藝術等時下流行數位化?藝術若不是資訊,那時下流行的數位藝術又是什麼?藝術品表達的就是一些感覺、感受、情緒,這些都是藝術家想要傳達給閱聽人的一些訊息、資訊。

(三)什麼叫做「沒有資訊」?

  還有一個需要釐清的是「沒有資訊」的觀念。上面說的認為「沒有資訊」的那個人,是因為他認不出那個東西。然而,這並不能表示每個人都認不出這個東西;如果有人認出了這個東西,那麼,這認出的資訊又是怎麼來的呢?總不會是憑空蹦出來、變出來的吧!其實,那個人認為「沒有資訊」,是他心中早已有「資訊是什麼?」的成見──當他找不到他自認為的「資訊」時,就會說沒有資訊。這話較清楚的說法應該是「沒有他認為的那種資訊」;但是這情形並不表示沒有資訊。所以,一個東西「有沒有資訊」應該和「認不認得它」沒有關係。認得它,得到的資訊豐富些;不認得,則得到的資訊貧乏些。如此而已。

  以上的討論,其實都圍繞著一個根本的問題,那就是:「資訊是什麼?」這也反反覆覆一再說明了我們為什麼要探究「資訊是什麼?」的道理。談到這兒,我們大致已準備就緒,可以討論資訊的緣起觀了。

五、資訊的緣起

  資訊的認知固然可能人見人殊,然而資訊產生的起源:資訊從哪兒來?根據什麼樣的關係而產生?依據什麼情境和什麼因果而產生?這些問題的答案,總該有客觀一致的認同。這個題目就稱為「資訊的緣起」。

  依據前文,講資訊的緣起我們需要探究資訊的生成與現起。這個問題可以分別從以下的方向討論:第一是人們取得資訊的方式:觀察;第二是資訊的生成:變動、創作、體內溝通;第三是資訊源:資訊在哪裡?第四是資訊源的分類。分述如下。

(一)取得資訊的方式:觀察

1. 受與觀察

  談到觀察,不能不談「受想行識」中的受。「受」是人們取得外界資訊的唯一門徑。「眼耳鼻舌身」都可以由感受而收取得資訊。然而從眼睛觀察到的資訊最常見、量最多。所以,我們常用「觀察」一詞來概括「眼耳鼻舌身」五官取得外界各種感受,也就是取得資訊的方法。嚴格地說,「觀察」與「受」並不相同:「觀察」是人們有意的、主動的行為;「受」則不是,受可以是被動的,需先經過多一道手續,一個喚起注意的過程,才能開始去觀察。以此故,本文以下以「觀察」取代受,來討論取得外界資訊的行為。

2. 取得資訊的方式:觀察

  最基本取得資訊的方式是「觀察」。觀察通用於科學、人文以及生活的各領域。任何一個領域的研究方法,第一步一定是觀察,就好像去開任何一部車子,第一個步驟是先坐上駕駛座。

  科學家觀察萬物以鑽研科學知識;人文學者據以寫下傳世的文章、詩篇;藝術家觀察萬物以積澱感受作為創作的源頭;而一般百姓則依觀察作為生活中活動的根據。甚至於動物也是這樣,在它的生活圈裡,要時時觀察有沒有危險,有危險要躲開;要觀察有沒有食物,有食物要想辦法取得;要觀察有沒有可能配偶去追求……。這些都是觀察的例子。

  然而,觀察是變化多端的,每個觀察者都有他們個別的觀察重點和觀察的方式,所以觀察到的也迥然迥異、不盡相同。例如,若看到一條少見的魚,動物學者會關心此魚的綱目屬種;商人也許會關心這條魚的利用價值;而老饕則可能只關心它能不能吃,如何烹調、以及在餐桌上這道菜該叫什麼名字……。

3. 觀察的侷限

  若說我們認識一件事物,並不表示我們擁有它完完整整、從頭到尾、從內到外、鉅細無遺所有的知識,此即所謂的「全知」。我們沒有辦法從觀察去得到全知。「全知」不是你、我,也不是任何人可達的境界,即使是頂尖的科學家、學者也不能「全知」;只有上帝、佛陀或有此能耐。在俗世裡,沒有絕對客觀的觀察。在質的研究方法裡,現在就主張沒有絕對客觀的觀察。

  一般來說,科學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客觀的。其實,科學的觀察並不像人們認為的那麼客觀。科學圈子裡有這麼一句諷刺的話:「觀察是充滿著理論的(註11)」。科學家在觀察一個物品時,一定受到原來學識、經驗、環境,以及待解的問題的影響。所以,觀察是充滿著理論的,是有一定的選擇的。選擇物品的哪一部分?用什麼方法來觀察?……,這些行為都會產生侷限,也就因此都有偏見。若能明白觀察的侷限,對一己觀察的所知,就必定會懷有一份自知之明的謙虛。

4. 觀察所得的認知和理解

  觀察與認知

  對同一個事物,因為每個人觀察的目的、重點、使用的方法等都不盡相同,所得到的資訊都是片面的,很可能都不一樣。這表示資訊的獲得和人的認知有密切的關係。觀察到的總要經由人的認知才能真正成為我們腦中的資訊。然而,人的認知是極複雜的問題,不僅僅和已經儲存在腦袋裡的經驗、知識等資訊等有關,還受觀察者當時的情緒、感覺、意圖、意向或下意識的影響;此外,還免不了會受到觀察時種種身外情境的約制,甚至與外境產生互動而互為消長。這些因素都會影響到觀察取得的資訊。一般來說,觀察取得的資訊會因人而異,因時、空與情境而異。

  比方說,我們不懂俄語,是因為我們腦袋裡的知識、經驗不夠,以至於無法理解俄語、無法取得俄語承載的內容,這並不表示俄語沒有資訊。再說,如果我們的意志消沉或是心情激動、忿怒,那我們也無法專注地取得該得到的資訊。又如,環境太嘈雜,使我們擔心、分心,或是觀察的對象受到影響,則我們取得的資訊自然會與正常情況取得的不一樣。這些都是觀察、認知、理解和資訊相互影響、互為消長的例子。是故提升觀者的品質──「止」的修持,是個非常重要的關鍵。

  由於資訊與認知之間的問題不是此刻討論的主題,我們於此不再探究它。提到它的目的,只是想藉此說明:資訊是一個人為的概念,由每個人的認知行為而得;如果「人」沒有了,資訊才真正的沒有了。就像剛才提到李義山(李商隱)那首詩一樣,「深知身在情長在」,身不在的時候,情就不在了。

  至此,總而言之,觀察的對象可以是靜態的,也可以是動態的,它們都能提供我們資訊。因為具體的對象無所不在,所以我們可以說「資訊無所不在」。

(二)資訊的生成

1. 變動

  產生資訊的方式:行動

  任何一個動作都會改變現況。現況改變了,也就產生了新的資訊。比如,我端起杯子,你們都看到了,也都接受到這剛剛產生的資訊。所以,行動或是任何的變動(如自然界的天氣變動),都是產生資訊的源頭。我們常藉行動來改變我們的生活環境,例如,我們建造房子、道路、橋樑;我們喝水、吃飯等,都靠我們的行動能力。這些行動的主要目的,雖然不是為了要提供資訊,然而行動改變了環境,無形中也就提供了資訊。

  有一個鼎鼎有名「變動產生資訊」的例子,即蝴蝶效應(Butterfly Effect)。1963年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愛德華.羅倫茲(Edward Norton Lorenz),在一篇提交紐約科學院的混沌理論論文中首次提及「一隻海鷗扇動翅膀足以永遠改變天氣變化」。1972年在美國科學發展學會(AAAS)會議的演講中,他把海鷗換成了饒富詩意的蝴蝶,他說:「一隻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德克薩斯州一場龍捲風嗎?」他演講的比喻和結論,給聽眾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從此以後,蝴蝶效應之說就一炮而紅,名聲遠揚。

  蝴蝶效應是混沌理論中的一個概念,此效應說明一個開放、複雜的動態系統,對初始條件具有極為敏感的依賴性:初始條件的極小偏差,對系統未來一連串的發展,可能會引起意料之外的極大差異。這「一連串的發展」,事實上是一連串的因果鏈:在巴西的蝴蝶輕拍翅膀引起的微弱氣流變化,可能展轉擴散地引發德州的龍捲風。若我們有能力追蹤這一連串的因果,觀察到的將是一串環環相扣的氣象變化的行動所顯示的資訊。

  此外,如偵探追究案情、獵人追蹤獵物等,都靠觀察先前「行動」所遺留下來的「資訊」,也就是先前行動造成的物質變化。一般來說,似乎只有動物才有行動能力,才能以行動改變生活的四周環境。然而,大自然也是會自行改變的。像日升月落、風起雲湧、四季循環、地震海嘯,甚至外太空的隕石等,都永不息止地在改變我們的環境。大自然的運動是膺服物理定律的,像是萬有引力、力學的各種定律、熱力學第二定律等。這些大自然運動引起的環境變遷,當然也提供了豐富的資訊。為簡明計,「變動」一詞在本文中包括動物的行動和大自然的運動,「變動提供的資訊」是泛指任何變化、改變所產生的資訊。

  我們所居住的世界,幾乎找不到永遠不變的事物。中國傳統的世界觀是動態的,例如:「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孔子的嘆謂:「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乃至於整本《易經》,都是環繞著動態的世界觀、闤道觀為軸心,對人生探索的見解和認知。佛教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應無所住」等,也是體會到這世界的變動不居、永不止息。前文已提過,觀察任何具體的事物都會得到資訊。事物既然是動態的,那麼,它所提供的資訊也是「無常」。

2. 創作

  為溝通而有心製作的資訊,如語言、文字,儀式、圖騰、咒語,禮儀、社會規約、記號(sign)、符號(symbol)、符碼、旗語、烽煙、表演藝術、各種藝術品等均是。這是對人們為了溝通而創作的資訊,有一個跨領域的定義:「資訊即所知表現在媒介上的形式」。(註12)請參見〈一個通用的資訊的定義〉一文,在此不贅述。

3. 體內溝通(Intrapersonal-communication)

  體內溝通有種種的譯名,用體內溝通是因為它幾可望文生義。體內溝通包括思考、回憶、創新、反省、檢討、規劃等腦內的活動。這類活動也是產生資訊的泉源,只是所產生的資訊若沒有經過「外化」的過程變成具體形式,那麼除了自己,其他人不會知曉。例如,《西遊記》的孫悟空、豬八戒,以及卡通的米老鼠、唐老鴨等,都是作者經由體內溝通而創作出來的「人物」。體內溝通的能力目前是任何機器無法取代的。

  自古以來,思考、回憶、創新、反省、檢討、規劃等腦內的活動都很受到重視,甚至於認為這些能力是「人」才擁有的,是「人之異於禽獸」的一端,也是「人的尊嚴」終極的寄託之處。時下有兩句相當流行的話是:「網路時代最重要的是創意、創新」,「創新、創意等於競爭力」。其實不僅僅是創意、創新,所有其他體內溝通的項目,如思考、回憶、反省、檢討、規劃等,在網路時代也和創意、創新同樣的重要,都是機器(電腦)還無法逾越的領域。

  體內溝通所談的,佛學中是指意念生起時候的「行」,也就是「受想行識」中的行。「想」與「行」不同,「想」的境在外,與「受」的外境有關,是攀外緣的;而「行」攀的是內緣,與「識」有關。所以,「行」時的意識也可稱作「獨頭意識」,也就是自己和自己溝通的意識。(按:演講後用餐時,悟因長老點出體內溝通與「行」的關係,作者受益良多。特別於此誌謝,並以饗讀者)

  以上所談的三項,變動、創作和體內溝通,是資訊產生的根本源頭。

(三)資訊源(Information Source)

  資訊源指的是資訊所在的地方,通常是指資訊最初、最根本的所在之處。1992年布藍特.魯本(Brent D. Ruben)從系統宏觀理論(General System-Theory)的角度,研究溝通與資訊的關係。他提出三大類資訊源,即自然環境呈現的資訊稱Ie,人文化育的環境產生的資訊Is,和人腦中認知的資訊Ii。(註13,見圖七)

圖七:魯本的三大類資訊源


1. 大自然的環境呈現的資訊:Ie

  當我們觀察自然界的事物,總是會從事物得到一些資訊,這類資訊稱作Ie,如從日、月、山、川、花、草、蟲、魚等均是。這類的資訊是屬於大自然的環境所呈現的資訊。古時候對這種自然界呈現的資訊,常稱為「象」或「相」。

2. 人文化育產生的資訊:Is

  觀察人類社會林林總總的各種現象,包括文化現象、社會現象等,都帶有資訊。這類的資訊就屬於人文化育產生的資訊,稱為Is。古時候常稱這類的資訊為「形」、「文」,與「象」(相)是分開的。

3. 人腦中認知的資訊:Ii

  這是人們觀察了Ie和Is後,在腦子裡建構的資訊。這也就是Ie和Is在人們認知後,所得到的資訊稱作Ii,也就是個人的「所知」。

  就圖八來看,有兩個人,各有各的所知Ii;左上角有大自然界的資訊Ie,其餘周邊是人文化育產生的資訊Is。人類社會的資訊非常多。人可觀察自然界,從那邊得到資訊;人也觀察人類社會得到資訊。人更可以自己思考、創新、反省、規劃……。圖中右上角的,是人們為了溝通所創作的資訊,這當然也是屬於人文化育產生的資訊,但是魯本就沒有刻意把它分別出來。

圖八:人與資訊示意圖


  再看圖九,這是以人為中心的示意圖,也就是人的「所知」Ii扮演的角色。人可以觀察自然界得到資訊(左上),也可以觀察人文社會得到資訊(左下),可以與他人溝通(右下),還可以把他的思想、欲傳達的訊息,用一些方法表現出來,來做傳播、溝通(右上)。這個圖強調的是人與資訊、環境的關係,是魯本文中比較欠缺的。

圖九:所知Ii的角色


4. 魯本三資訊源的檢討

  魯本的三資訊源之說,是基於系統宏觀理論針對溝通和資訊的關係而發展出來的;在他之前沒有人這麼說過,相當有創意。這可能是目前以科學掛帥的學術界,論文內容多屬局部性的技術分析,而少有以系統宏觀理論的角度從事基礎研究的緣故。當然,更不必提以會合東方慧解的圓融系統觀作為基本思考的科學研究了。本文至此雖然已經討論過三種資訊產生的方式,即變動、創作和體內溝通,然而尚未對溝通作較深入剖析。所以,接著我們先剖析溝通,然後再把本文所談到的與魯本三資訊源說法,作一融會。

  我們常常從溝通獲得資訊。可是溝通不能稱為基本的資訊源,因為溝通中另有更基本的資訊源。溝通(Communication)是多義詞,作名詞時,指的是一個複雜的動態系統,包括傳播者、接受者、資訊(欲溝通的信息)、資訊傳遞的通道、環境的狀況(如雜訊)等,如人際溝通、大眾傳播系統等;此外,有時也用以描述溝通運作的程序(Procedure),以及對整體溝通系統運作的評量和效果。作動詞時,則強調溝通的動作,如運輸、傳播、溝通、交流等;然而,動作中也隱然上述作名詞時的系統,作為動作的範疇。

  我們不將溝通當作基本的獲取資訊的源頭,是因為一個溝通的行為裡,通常包含著好幾個觀察。因此,觀察是比溝通更基本的行為。這是本文至此一直討論觀察而沒有顧及溝通的原因。溝通中的資訊源,對接受者而言,是傳播者「創作」的資訊。創作前已論及,於此不再贅述。對傳播者而言,資訊源就是傳播者自己的Ii。所以,溝通不是基本的資訊源,也就是這個緣故,魯本的三資訊源說,可以分析得更細緻。

  從資訊緣起的角度來看,有幾個重要的因素是需要添加的。首先,應增加為了溝通而產生的資訊──Ic(Information for Communication)(請參考第25頁:2. 創作)。其次,在麥登文章中指出的兩個分別資訊性質的要點,即「人為的和自然的區分」和「有無傳播或溝通的意圖」也應該加入。人為的資訊和自然的資訊,其性質顯然不同,應區分開。有無傳播的意圖則關係到整個傳播的生態:因變動或行動產生的資訊,基本上是沒有傳播意圖的;有意圖時,主動在傳播者;無意圖時,主動在接受者。這些資訊在本質上就有所不同。

5. 資訊源的分類

  根據以上的增補,可得一資訊源分類(見圖十)。

圖十:資訊源分類圖


  圖十中,資訊源有非人為的。從非人為的狀態獲得的資訊,是大自然蘊含的資訊Ie;從人為的、有傳播意圖的,又分二種,一是為了溝通而創作的資訊Ic,表現在體外;二是體內溝通Ii,自己腦袋裡面的;沒有傳播意圖的,是人文社會蘊含的資訊Is。

  依圖十所繪的資訊緣起圖如圖十一。將圖十一分解,有魯本的三個資訊源──Ie、Is、Ii,加一個人際溝通,就是Ii與另外一個Ii之間的溝通,加一個Ii與創作而得的資訊Ic,再加上體內溝通,就形成了圖十二。

圖十一:一幅較完整的圖


圖十二:資訊緣起的基本圖式


  依「圖七:魯本的三大類資訊源」增加為溝通而創作的人為資訊Ic。

  根據圖十二,可將資訊的緣起劃分為三個世界,即物質的世界、虛擬的世界和心智的世界,如圖十三所示。

圖十三:資訊緣起的三個世界


  根據圖十三,可知資訊的概念是以人為中心,並可用「人」字將它分成三個部分,人的左邊是物質的世界,其資訊包括自然界的資訊、人文社會的資訊;人可以用行動去改變自然界,也可以創造出人文化育的種種人工現象。人可以觀察這些得到資訊。當人用行動改變大自然時,是將一些資訊加注於大自然;人也可以對人文社會產生行動,將腦袋裡所想的一些資訊實踐在社會上;人可以雙向溝通,互相獲得資訊。圖十三,下方人是心智的世界,右邊是虛擬的世界,是人為了溝通所創作的一個世界,是表現的媒介物上呈現的世界。這三個世界是基本的資訊源,也是資訊緣起的三個基本情境。

(1) 物質的資訊世界

  物質世界中的資訊,包括自然世界蘊含的資訊Ie和人文化育呈現的資訊Is。兩類不同的資訊,它們都依附物質作為媒介,都有物質障礙。所謂的物質障礙,就是它都有體積、重量,會阻擋視線,會腐朽、損失、受制於經濟條件等種種物質的限制。

  依系統的動態來看,依熱力學第二定律,Ie的熵(Entropy)是只增不減的變化,而Is的熵則是只減不增的變化,亦即為負的熵。 熵可視為系統混亂的程度:自然界的事物有越來越趨於比較平均,比較沒有那麼結構化的情形,但是人類社會的熵是負的,人類建造的社會是有規律、有結構的,所以,人類社會的Entropy是往負的走向。換言之,Ie的資訊是往較高的熵的方向變化,而Is則是往負熵方向變化。

(2) 虛擬的資訊世界

  虛擬的世界是仿真的世界,也是以能量為媒介物所表現出來的仿真世界。在沒有使用能量為媒介物之前,虛擬的前身是模擬,即以物質所做的仿真。引用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觀點,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可說是「先行媒體」與「後續媒體」的關係;真實世界是先行媒體,虛擬世界是真實世界的後續媒體;而「媒體」一詞在此指的是傳播的成品。

  這種傳播成品從「先行媒體」轉換到「後續媒體」的現象,我曾稱之為「資訊的輪迴」,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比方說,紙本的《西遊記》是先行媒體,在改編成舞臺劇、地方戲曲、漫畫、電玩、電影……的過程中,《西遊記》原本的資訊分裂了,它的「內容」從紙本轉移到舞臺、戲曲、漫畫、電玩、電影上;而它的「形式」則完全換了一套,脫下紙本的「形式」,換上另一完全不同的形式。這情形不就是輪迴的翻版嗎?這也是資訊的一種生命週期。

  麥克魯漢說「後續媒體」比「先行媒體」表現得更強更猛。為什麼?這主要是後續媒體的「形式」所賦予的。「形式」的組成可分為二,一是它的表現系統,其次是它的媒介物。這新的表現系統、媒介物,都會給閱聽人與以往迥然不同的感受,此所以更強更猛也。至於內容的「投胎」,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此所以有「忠於原著」一詞。一般而言,內容的改變不大(電玩除外),所以給閱聽人的感覺遠不如形式的強烈。

  虛擬不是現代才有的,文明初期,即有記號、符號的虛擬,如岩畫、圖騰;之後有語言、文字構成的虛擬世界;再下來就是多媒體、數位化的世界了。數位化,即將傳統文物以數位化的能量媒介表達。

  虛擬世界,最簡潔的說法,就是能量媒介所承載的、仿真的世界。做虛擬世界時,常要求兩件事:其一,虛擬的情境應具有和真實世界一模一樣的某些性質和功能。如此一來,虛擬的情境便能模擬真實世界為我們所用。這樣,虛擬實境即仿真了一部分的真實世界。其次,我們應賦予虛擬情境一些超越真實世界的功能。例如,以能量為媒材來擺脫真實世界的時空限制和物質障礙。能量媒介物是虛擬情境的變幻源頭。換言之,虛擬情境之所以擁有超越真實世界的能力,全靠我們如何以創意來設計虛擬情境的新皮囊──能量媒介和表現系統。

  現在電腦裡、網路上看到的都是一種能量的形式,以數位化的能量呈現的世界現在才剛開始。例如,由電子地圖進化成衛星定位系統(GPS),GPS還可以加上街景,未來一定還可能到街景的大樓裡去逛逛、購物或辦事。虛擬世界的走勢,幾乎就是要將我們住的世界裡所有的東西全部都模擬了。這也就是說,我們以後會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是實體的世界,另一個則是虛擬的世界。人經常會在這兩個世界間來回、往返。例如,我們在真的世界裡工作不方便,就跑到虛擬世界去做,那裡沒有物質障礙,且其功能真的是可用「神鬼莫測」來形容。(想想智慧型手機的app吧!)

  數位化的走向,影響非常深遠。虛擬世界具超越真實世界的能力與奇蹟。

(3) 心智世界的資訊

  心智世界,是創造虛擬世界的藍本。也就是人對這個真實世界的認知是什麼樣,在虛擬世界裡面就模擬成那個樣子。

  圖十三所呈現的物質世界、虛擬世界和心智世界,以佛教來看,很有意思,其實就是業的世界──物質世界存有身業的痕跡,虛擬世界是口業(為傳播留下的痕跡),心智世界是意業之所在。有時候,「資訊」,用一句簡潔的話來說,就是「業的痕跡」;業(變動或行動)所留下來的痕跡就是資訊。所以魯本講了一句很有名的話:「A book is not a book, is not a book」,他的意思是說:在真實世界裡的一本書、在虛擬世界裡的一本書和在心智世界裡的一本書,是都不一樣的。

  另外有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東西往返這三個世界?這裡涉及資訊與倫理、道德的關係。一般談資訊,不會想到道德、倫理。然而,如果知道了資訊和行動的關係,資訊是行動留下來的痕跡,那麼這痕跡就有好有壞,可以被大家接受的,就是合乎倫理、道德;不能被接受,則是違反倫理、道德的。說謊、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又說了、詐騙……,這些口的惡業,不都是操弄資訊造成的嗎?歷史上所有的犯罪,除了暴力以外,幾乎都是在玩弄資訊。同理,身業、意業也是操弄資訊造成的。所以,資訊與倫理的關係太密切了。但是資訊與倫理的關係我們很少談。現在有很多人在物質世界裡是一套行為規範,在網路世界裡又是另一套行為規範;這種雙重標準,久而久之,會不會使人感到壓力增大?使生活變得更複雜?甚至於導致精神分裂?

六、結語

  綜合上文,讓我們以「緣起觀的資訊定義與傳播模式」作為本文的結束。

  緣起觀的資訊定義與傳播模式

  由於演講時間的限制,這裡討論的問題無法細述,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一個通用的資訊的定義〉一文(註14)。依緣起觀,資訊的界定應分別從創作端與接收端來釐定,這是考慮到創作情境(Authorial Context)與閱聽情境(Readership Context)可能有甚大差異的緣故,也考慮到所知的外化、表現系統與傳播的意圖,以及閱聽者對記號的理解、詮釋等行為的性質有相當大的差異的緣故。至於緣起觀的傳播模式,也分為創作端與接收端分別釐定(請參考表一、表二)。〔按:對記號的理解、詮釋等行為,可參考釋義學(Hermeneutics,或譯為詮釋學)的書籍。釋義學是人文學科的本體論和方法論,涉及人文與科學的關係時,釋義學不可避而不談。談到對資訊的理解時,亦不可不談釋義學。由此,可以說明資訊與人文的關係至為密切。〕

  至於緣起觀的資訊定義,前文中已有說明。綜論之,從資訊的生成、創作而言,「資訊即所知表現在媒介上的形式」,此定義適用於所有傳播的情境。從接收的立場來看,面對傳播,資訊仍為「所知表現在媒介上的形式」;從觀察得,則「形式即資訊」。以傳統東方思維的辭藻來說,資訊就是指「體、相、用」中的「相」;換言之,資訊即「所知之相」。

表一:緣起觀的傳播模式:資訊的創作端與接收端的重要性質與比較
項目創作端接收端
作者讀者
行為特質(轉換)從所知起,外化,從心至物;從抽象到具體從任何形式起,皆可感受、了解。內化,從物至心;從具體到抽象
目的創作資訊了解資訊承載的內容及其意義
情境固定的作者情境不固定的讀者情境
結束狀況收斂。作品完成後即止發散。了解資訊的原義後,尚可作種種情境下之詮釋
產出有傳播意圖的人為資訊理性的了解與感性的感受。作者欲傳達之意義與讀者之詮釋


表二:緣起觀的傳播模式:接收端能收到的資訊類型
創作者傳播意圖典型的行為資訊例舉接收者資訊的定義
傳播語言、文章、禮儀、藝術、符碼(Code)、記號(Sign)、符號(Symbol)……所知表現在媒介上的形式
有體內傳播構想、創作回憶、想像、虛構之事物……讀者心中構想的形式
觀察除以上之外的人文、社會現象形式即資訊
觀察自然現象


  本文從東方的存有論立論,參照以往的研究成果並作修正、綜合與補充,乃建立了緣起觀的資訊界說與定義。此定義通用於任何學門、任何情境。本定義在適當的限制條件下,可轉化為研究時常用的操作定義,故可作為一切操作定義之母體,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通用定義;也以此故,解決了六十年來苦無通用資訊定義的問題。

  這個講題材料太多,想講的也太多;匆匆忙忙地講,至此時已用盡,勉強算是交差了吧!謝謝大家特別好的耐心,自始至終地捧場。

問題討論

問題1:謝教授提到資訊生成的體、相、用,由於生與滅是對立的,有生必有滅,想請問資訊滅的體相用是什麼?

回答:我們所講的資訊,是我們看到任何東西都可以得到一些資訊,那個東西不見了,資訊就沒了,物質滅了,它的資訊也就滅了。例如,人造的資訊要依託一個媒介物體存在,比方說資訊寫在紙上,這個紙壞了,資訊就不見了。很多書失傳,是因為紙張壞了,書遺失了;刻在石頭、碑上,石頭和碑壞了、丟掉了,資訊也就不見了。所以,資訊依託的物質滅了,資訊就滅了。

問題2:剛才提到體內溝通中有思考、回憶、創新、反省、檢討、規劃等,此外還有什麼?

回答:體內溝通的項鍊很多,因為圖的版面有限,所以只隨機寫了以上這幾個。如果要詳細討論,請參考唯識學所談的心法。

問題3:謝教授一直將虛擬的世界稱為能量的媒介,虛擬的世界變成能量世界這個詮釋是什麼?

回答:任何一個要表達的、作為溝通的東西,一定要依賴物質才能夠被接受的人感覺到。比方說,我講話,如果沒有空氣、沒有聲波的振動,你是不會聽到的;因此,空氣、聲波就稱作媒介物,它是傳播過程中所利用的中介,不是傳播的最終內容(此所以稱為中介、媒介物)。傳播都要依託一些接收的人實際上可以察覺到的一些物理現象,才可以溝通。1830年以前,人所有用的媒介,都是用物質媒介。物質媒介只能用一次,無法重複使用。橡皮擦是1830年發明的;橡皮擦的發明,表示人類記錄下來的資訊,可以更改。在這之前,即使是鉛筆寫的東西,也可以在法院上做證,因為改不了。從1870年人類用電報、電話開始以後,媒介物就轉移了,從物質的變成能量的媒介物。現在用的電腦、網路上的資訊,都是以能量為媒介物所表現出來的。它有能量的性質:沒有重量,沒有體積,傳輸很快……,而且沒有物質障礙。所以,我們說:虛擬的世界是表現在能量媒介物上的世界。

  現在是用電做媒介物質,現在虛擬的世界,網路上、電腦裡的通通是能量所呈現的世界。用句英文來講,一天到晚沉溺在網路上的人,可說是:成天和能量瞎混(Fooling Around with Energy)。

問題4:教授將東方的思考稱為「生」,以我用佛法來解釋,不如說是「行」,因為它是一個動,動能,它強調的就是動能,所以動能不是一個物質性的,而是它有能量,但它沒有一個固定的我,所以這當中,緣起沒有一個固定的本質在這地方,但是它一直有能量在那裡動,這個動,就是資訊從哪裡來,就在這動當中怎麼碰撞的問題,是這樣的意思嗎?

回答:在任何一個動的當中,都提供了一些新的資訊;也就是莊子說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附註】
註1:此語出自Luciano Floridi為Metaphilosophy雜誌主編35卷4期(July 2004)信息哲學專輯所寫的“Open Problems in the Philosophy of Information"一文。
註2:A. D. Madden, "A Definition of Information,” Aslib Proceedings 52:9 (2000), pp. 343-349.
註3:Alvin M. Schrader, "In Search of a Name: Information Science and Its Conceptual Antecedents," Library and Information Science Research 6:3 (1984), pp. 227-271.
註4:M. McCreadie & R. E. Rice, "Trends in Analyzing Access to Information, Part 1: Cross-disciplinary Conceptualizations of Access," Information Processing and Management 35:1 (January 1999), pp. 45-76.
註5:陳之藩,〈智慧與偏見:由富蘭克林的演講談到美國的憲法〉,《聯合報》,2005年5月28日,E7版(副刊)。
註6:Claude E. Shannon and Warrant Weaver, The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 (IL.: Th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8 paperback, 1949 clothbound).
註7:唐孝祥,袁忠,唐更華編著,《美學基礎教程》,(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02),頁149。
註8:謝清俊,謝瀛春,尹建中,李英明,張一蕃,瞿海源,羅曉南,《資訊科技對人文、社會的衝擊與影響》,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委託研究,(臺北:中央研究院資訊科學研究所,1997年6月),http://www.gaya.org.tw/journal/m53/ref/FINAL_REPORT_hsieh.pdf。謝清俊,謝瀛春,〈一個通用的資訊的定義〉,信息科學交叉研究學術研討會,北京師範大學,2005年11月4-5日。
註9:牟宗三著,〈「存有論」一詞之附注〉,《圓善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民74),頁337-338。
註10:性空法師(Ven. Dhammadipa)講;釋自觀,釋見愷文字整理;釋見愷註釋,《念處之道:大念處經講記》,(再版,嘉義:香光書鄉,民95)。
註11:參見馬修.李卡德(Matthieu Ricard),鄭春淳(Thuan Trinh Xuan)著;杜默譯,《僧侶與科學家:宇宙與人生的對談》,(臺北:先覺,2003)。
註12:同註8。
註13:Brent D. Ruben, "The Communication-Information Relationship in System-Theoretic Perspectiv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Society for Information Science 43:1 (January 1992), pp. 15-27.
註14:謝清俊,謝瀛春,〈一個通用的資訊的定義〉,信息科學交叉研究學術研討會,北京師範大學,2005年11月4-5日。(可於以下網址下載:http://www.gaya.org.tw/journal/m53/ref/A_General_Definition_of_Information_940609.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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