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圖書館館刊 第六十一期 105年12月

見證臨終生命的轉化

石世明 大林慈濟醫院臨床心理中心臨床心理師


【摘要】生老病死是一個自然過程,疾病、受苦、臨終開啟我們更深層的本性,臨終是由身體實像過度到心靈實像的一趟心靈轉化歷程。本文從對臨終態度的深度省思出發,說明照顧者如何接近生命實相,如何將影像記錄運用在心理照顧中的不同面向,探討在心靈轉化過程中影像見證如何發揮力量。

關鍵詞:臨終心理照顧;心靈轉化;安寧療護;紀錄片



▲石世明老師於「時光旅行:口述歷史工作坊」上課


  過去一段時間,我在花蓮慈濟醫院的安寧病房服務,透過影像記錄引導病人和家屬走過生命最後那段辛苦又深刻的日子。感謝曾經陪伴過的每一位病人,啟發我對生命的領悟,希望藉由本次課程,說明專業照顧者如何將影像記錄運用在臨終關懷的心理照顧,讓親臨生死交際的人有機會獲得療癒。

一、臨終態度的深度省思

  對多數健康者而言,生命就像是一條向前無止盡延伸的大道,臨終、死亡並不存在。沒有人在做生涯規劃時,會放入自己何時得癌症;或當你充滿雄心壯志地在擘劃一項宏偉計畫時,也不會放入無常或意外的出現……。

  許多得到重病的人,會預先想像不久後會承受的身心痛苦,同時認為自己活夠了「可以坦然」接受生命結束,但症狀痛苦一出現,就怨嘆「為什麼菩薩還不帶我走?!」好像只要頭腦接受死亡,身體就不該承受生命自然消逝歷程中,所需經歷的種種變化。

(一)套入既有劇本

  對生命有一套規劃,心中有一個劇本,這並非壞事,但如果老天爺不讓我們照著劇本演時,我們就開始慌張不安。

  一般人從電視報導、影劇或周遭朋友經驗中,形成對死亡的態度,常見的態度像是:將死亡「英雄化」,也就是死要死得很有意義,例如死亡前寫一本書把個人的經驗記錄下來;再者將死亡悲劇化或災難化,意思是臨終過程一定充滿悲慘,死亡是件不幸的事。

  將死亡英雄化對健康者似乎有其必要,每個照顧者的心裡隱約有這樣的衝動,但往往這並非臨終病人所需。如果臨終病人還要配合醫療人員及家屬演出英雄化的劇本,這樣不僅病人很累,且常常做不到。而將死亡悲劇化或災難化,往往起因於健康者對死亡的恐懼或刻板印象,帶著這種劇本讓我們錯過與病人同在,喪失一起看到美好心靈風光的機會。

  有位病人從小和媽媽感情不和,在癌症進入末期後回家讓媽媽照顧。工作人員知情後,分成兩組照顧這對母子,希望促成和解。一邊苦口婆心告知病人解怨的重要,一邊勸媽媽要原諒;有一天,將媽媽帶到醫院,擺出要病人伸手道歉的陣仗。倘若母子真的和解,最高興的人應該是在一旁的工作人員。當我們心中的劇本在病人身上演出時,我們可能會感到成功完成任務,但很可能忽略了在這個時間點,解怨並非病人家屬的需求。

  在進行影像記錄時,也常會有套入劇本的狀況。病人的面容與生命故事往往讓「攝影者」不自覺地回到過去經驗,甚至是尚未進行彌補的遺憾經驗。換言之,眼前病人的進行式,勾起了攝影者的過去式,進而讓攝影者的情緒也糾葛進來。此刻,攝影者能夠覺察到心中的劇本或過去相關的經驗,才能讓自己一方面處在中性的角色,一方面透過見證他人經驗,而對自己有更深的認識。

(二)刻板印象構成障礙

  在對癌症專業人員的訓練課程中,我問這個問題:「從你過去的生命經驗,得到癌症是……」請大家在一兩秒內浮現出心中最直覺的答案,然後盡快寫下。很有意思的是,照顧癌症病人多年的專業人員答案都很很類似:

可怕、痛苦、死、晴天霹靂、痛不欲生、驚慌、惶恐、害怕、沒有希望、拖累家人、疼痛、難過、受罪、業障、無奈、無法忍受、生不如死、治療到死……

  每一次調查的比例都很接近,約有九成的人給出相當負面的形容,其餘一成的答案是中性和少數的正面,如:面對挑戰、轉變或停下來想想。

  為什麼要很快給出第一印象呢?因為不假思索、第一反應,往往是一個人對癌症的原始反應或核心感受。雖然我們可能不知道自己何時習得,但往往這樣的反應和感受,在和病人的互動中,會透過語言或非語言的方式,傳遞給對方。

  如果護理師的核心感受是:「得到癌症就是沒有救了」,在她發藥物的過程,無形中會透露──沒救了,這樣的隱性訊息;如果一位醫生覺得癌症很可怕,當他將聽診器放到病人胸口時,也會傳遞著「可怕」的訊息;志工覺得得癌症是晴天霹靂,那麼當他在服務台為病人推輪椅時,也會傳遞了「這是個不幸」的訊息。試想病人在醫院一天可能會接觸到二、三十人(從醫療、檢查人員到清潔人員),如果每個人傳遞的都是負面訊息,病人被嚇壞或變得悲觀不安也就不足為奇。

  同樣地,攝影者對癌症最原始、沒有假裝的經驗,也會影響整個記錄的過程。如果你覺得癌症是痛苦的,你看到的影像也會是痛苦的,就如同戴著紅色鏡片的眼鏡,所見的影像都染上了紅色。因此,攝影者的第二個覺察就在於:清楚自己戴著「哪一副眼鏡」來觀看眼前的現象。這樣的覺察進一步會讓你停下來思考,是否要放下既有框架,才能更完整如實地看見病人所傳遞的景象,而不是聚焦在自己想看的訊息。

(三)如實接近臨終現象

  在多年的工作經驗中,病人幫助我放下健康者心中的劇本和對癌症末期既有的刻板印象,認識到原來表面看似痛苦的疾病過程,潛藏著心理與靈性的轉化機制。這個隱微的轉變或多或少在病人身上發生,但往往被健康者所忽略。

  當生命進入末期,不可逆轉的身體衰敗往往帶來巨大痛苦,身體不斷腐壞、潰爛、疼痛、失去功能,從不能走路、需要包尿布、到不能吃、睡眠紊亂、不認得人等等,這個過程中,個人在世間幾十年所建構起來的「自我」(自我角色、自我效能和自我成就)一一地被消除,無法靠意志力繼續把持或執著在過去所建造出的外在、有形事物。

  我在臨終病房跟隨余德慧教授進行了幾年的研究(註1),發現許多進入生命末期的病人在經歷巨大的身體痛苦後,原來的自我遭到破壞,過去重視的價值被迫放棄。然而慢慢地,病人也出現一些新的領悟:像是「能喝一口水真不容易」、「一個微笑好寶貴」、「看到一早的陽光充滿感恩」。病人的心逐漸能安於殘破的身體,並且與生命更原初和本真的狀態靠近。當生命再朝終點接近時,病人的心智無法透過既有邏輯和語言與他人溝通,也無法拘泥於身體與世界的微弱連結。

  我們將這個過程比喻為毛毛蟲變蝴蝶。毛毛蟲指的是身體,蝴蝶則為心靈(註2)。身體是醫療照顧的重點容易被看見,但身心蛻變的轉化歷程卻不易發現。整體來說,臨終是一個消解自我,最後回歸到無我的狀態,這樣的解脫不是發生在最後一刻,而是從身體重大功能的喪失就逐步在發生。

(四)臨終是生命成長的最後階段(註3)

  美國臨終關懷的開創者──庫伯勒-羅斯(E. Kübler-Ross)在採訪過數百位的癌症病人之後,提出:面對死亡,讓一個人獲得生命最後成長的機會。從每個人一生的個別際遇出發,到了生命最後都能夠發掘可成長的面向,有的人需要學習如何付出愛,有的人則是如何接受他人的愛,有的人要學承擔,有的人要學放下。

  我是臨床心理師,不是醫師,不會幫病人進行醫療措施,但是當病人來到我面前,身上插了鼻胃管、引流管、尿管的時候,我會告訴他:「你的心裡沒有插管子,我沒有把你當病人。」我很有信心地講出這句話,因為我把病人當成是一個需要學習和成長的人(當然我自己也是),我會協助病人找到他的優點,陪伴他探索內在資源(inner resource),從症狀與痛苦中學習生命功課,才能為病人帶來真正的「希望」。這是我從事癌症心理照顧的核心態度。

  另一方面,我的工作也包括教育家屬,引導家屬深刻看見病人身心轉化歷程和生命展露出的實相,而不是將注意力侷限在健康者英雄化、災難化的劇本中。家屬因為不捨病人離開,眼中看到的盡是失落,經常病人已蛻變成蝴蝶了,家屬卻只抱著毛毛蟲哭泣。同樣地,影像記錄者最好也能建立以上態度,才不會只記錄到毛毛蟲而遺漏了正在羽化的蝴蝶。

(五)小結

  生老病死是自然的生命過程。在臨終時,外表和身體的受苦是真實的,但也只是真實的一部分,它的作用在於協助病人解構健康狀態下的自我,進而喚醒病人更深層的真實本性。

  臨終過程的心靈轉化是一個動態變化歷程,就如同毛毛蟲變蝴蝶,不同時期都有不同的受苦與任務在進行。照顧者最重要的是創造一個具有轉化能力的環境,透過充滿無條件的愛和關懷來護持病人的改變。

二、影像在臨終心理照顧之運用

(一)有心,就會有力量來幫忙

  在安寧病房進行影像記錄,完全不是我的規劃,而是來自一連串的奇妙因緣(註4)。多年後回首,我仍深信當你心中有願力,就會有人來幫你。

  這個因緣始於一對年輕夫妻,罹患肺腺癌的先生是一位三十幾歲的年輕老師,從確診到過世只有四十天。在他離開後,他太太回來找我,回顧到病人臨終前在肺部幾乎已沒有空間可呼吸的狀況下,還奮力念佛,那一幕感動當時在場的所有人。他太太輕輕說了的一句話「如果當初有拍下來就好了。」這句話卻重重地打在我心裡。

  我把這個經驗告訴德悅法師,沒想到她剛好有部簡單的機器可以借我;當時的病房主任──王英偉醫師,也非常支持地提供電腦;不久後,病房一群年輕志工又表示對攝影有興趣,而大愛電視台的影視志工剛好可以過來教學……就這樣做著做著,不知不覺各種資源陸續出現,在沒有人刻意主導下,影像記錄團隊悄然成形。

  從2002年11月剪接出第一支紀錄片後,愈來愈多的病人家屬希望進行記錄。我們教家屬使用攝影機,慢慢地,各種動人的照片,影像片段陸續出現。藉由此媒材對病人和家屬的輔導,也獲得很好的成效。在兩、三年內,就累積了約十部的臨床教學紀錄片。

(二)運用影像前之心理評估

  在影像記錄前,我會先進行必要的評估,面向包括:病人對病情進展的認識到哪裡?他的臨終心理發展處在什麼樣的狀態?也要考慮病人和家屬的心理需求、對影像記錄的接受程度、病人的表達能力、和心理師的信任關係,當然很重要的是,影像記錄對病人心靈轉化,是否具有正向促發的效果(註5)。

(三)影像記錄的核心要點

  我的經驗是:影像記錄的初衷,只是為了協助病人克服種種難題與挑戰。影像本身並非目的,重要的反而是記錄過程本身所促發出的改變和意義。有人發現:專業攝影師恐怕也拍不出我們記錄影片中的感覺。為什麼呢?

  首先,某方面來說,影像所呈現的是被記錄者與記錄者的關係。如果雙方關係不夠信任、不夠深入,就難以記錄,即使勉強記錄,恐怕也會流於表面。因此,我會鼓勵大家從身邊的人或社區開始去做,但是進行的順序要顛倒過來,也就是先陪伴,瞭解病人的需求,關係到了一定程度,影像記錄就能夠自然發生。

  其次,不是為了拍攝而拍攝。縱使光留下影像就可能對病人或家屬有紀念價值,但臨終影像記錄有機會引領彼此進入療癒的層次。重要的部分在於,記錄者用什麼樣的態度和眼光來看待臨終生命的變化。如同前面提到的,記錄者的視框決定什麼樣的影像會被記錄下來。記錄者需要花一點時間沉澱,釐清自己對臨終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態度,覺察並反思這樣的態度是否恰當。

(四)影像運用的面向(註5)

  將影像記錄運用在臨終心理照顧,是根據病人當下的需要而決定如何進行,範圍很廣泛,程度可深,亦可淺。將幾年來的經驗,簡單歸納為以下幾個方向:1. 讓病人未來的路變得很清楚;2. 調節病人和家屬的關係;3. 影像作為自我的延伸,提升生命的意義;4. 影像可促發對重要議題之討論;5. 影像記錄提供家屬一個合法觀看位置;6. 協助觀看者產生反身性思考;7. 從相到非相,產生超越性的理解;8. 見證存有關係。(註6)簡要舉例說明如下:

1. 清楚未來路

  一位年輕病人獨自入院,對自己的狀況感到很苦悶喪氣,於是我們展示另一位年輕病人在住院時的生活記錄,包括參加活動、裝扮搞笑以及和病友互相關心的照片,還有這位病友說「我搞笑帶給別人快樂,自己也很開心」的錄影。新入院的病友因而「開了眼界」,她說「原來住院也可以這樣!」「我也要和她一樣」。

2. 調節關係

  一位太太在罹癌後對先生出現各種誤會,並在心裡打定不原諒。我們趁病人使用洗澡機時,讓先生用錄影的方式告白,沒想到先生一講就是40分鐘不間斷,從青年到中年,從戀愛、成家到孩子長大,娓娓道來充滿深情……透過述說的過程,先生省思並統整了過去的經驗,也提出未來共同走向更好的希望。

3. 延伸自我

  一位學佛多年的病人在初獲罹癌消息時選擇逃避,直到癌細胞轉移不能走路時才就醫。生命末期時來到安寧病房,在最後一個月出現許多體悟,她要陪伴的師姐幫忙錄影,說出從抱持希望到想結束自己生命的心路歷程,後來發現求死也無用,幾經掙扎後瞭解到「分段生死」的意義,並希望「乘願再來」。有了這些體認後,她邀請到場的師父和道友到病房參加為自己舉辦的生前告別式,娓娓道來自己這一路以來的困頓與醒悟。

4. 促發討論

  累積相當數量的病人影像素材後,經過評估我們會適時地選擇某些影像給其他病人觀看,許多深刻的議題就因此出現。像是一位年輕病人(學歷到國中)在看過上述學佛病人的影片後,就很好奇地詢問什麼是分段生死,乘願再來指的是什麼?透過提問,這位年輕病人也在告訴我們,對他而言什麼是他所關心的,什麼是重要的;在熱切地和專業人員討論的當下,病人已不是處在病人角色,而是一位擁抱生命的學習者。

5. 合法觀看位置

  我們也會適時地將攝影機交到家屬手中,接續我工作的邱宗怡心理師曾看到一位國中生來到病房,卻不知道怎麼陪伴生病的爸爸,於是教孩子使用攝影機,並「委以重任」擔任爸爸的影像記錄。孩子有了這個角色,彷彿在病床邊獲得「合法的」觀看位置。後來心理師邀請孩子一起觀看拍攝的影片才發現,有好幾分鐘的時間鏡頭裡只有爸爸大大的腳丫子,經過討論才知道:爸爸原來人高馬大,但受癌症侵犯到現在全身都瘦了下來,只有腳和健康時一樣,孩子說:「只有腳才能代表我心中的爸爸。」原來透過觀看與記錄,孩子自己重新連結到心中的爸爸。

6. 反身理解

  看到同樣處境的病人影像,病友會有什麼反應?一位曾是女強人的病人,因為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強勢,使得家人和病人之間出現很大的距離。有一天在病人聚會場合,這位病人看到另一位病人和媽媽外出慶生的照片秀,一張張照片,無論是相互搞笑,還是深情對望,都透露出這對母女的深情。女強人病人受到很大的觸動與震撼,分享時她斷然說出:「在我有生之年,也要拍出這樣的照片!」

7. 從「相」到「非相」

  不到四十歲的浩哥在二十幾歲時因故失去雙腿,開啟了他不斷來回醫院,不斷在求生活上受挫的生涯,跌倒了又站起來,在努力醫治的過程,卻被診斷出比起失去雙腳更痛苦的癌症。來到安寧病房後,浩哥受到大家的關愛,也打開心胸和志工及病友們成為好朋友。有次在志工帶他到海邊之後,他就經常凝視著自己那張在陽光下的復古照片,看著、看著,他心裡慢慢湧出難以言喻的感受。有一天,他再次凝視照片,告訴旁邊的人:雖然生命很苦,但我感受到「情比苦還要多」。浩哥說:我的人生好像定格在這張照片,「無言」是他所能帶走的一切。(註7,註8)

  從類似的病人經驗中,我們發現到臨終影像記錄的神奇之處。透過對自身影像的凝視,似乎有另外一套「非」認知理解系統(非思考路線)在進行,能讓病人從影像進入存在,從具體的影像體悟到超越影像的真實。

8. 見證存有

  幾年影像記錄經驗中,最讓我受到震撼的,是一位外號叫「阿昌班長」的口腔癌病人。生命最後,他有半邊的臉都被癌細胞侵蝕光了,連喝水都會從失去臉的那一邊滲漏出來,護理師每次換藥都得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打開層層紗布,被侵蝕的腐肉與鮮活的血管清晰可見。有一天,阿昌班長透過鏡子仔細觀察自己沒有包紮的傷口,並要我協助他將這一幕拍攝下來。我花了四十分鐘,用顫抖的手完成這個記錄。隔天志工告訴我,他在醫院門口遇到阿昌班長,他很高興講了幾句模糊的話,比較聽得懂得大概就是「拍……下來」。

  病人透過鏡子看臉上偌大的傷口,到底是在看什麼?他又為什麼想被拍下來?被拍攝後,又為什麼會高興?這些問題整整讓我想了三個月。有句話說:死亡猶如太陽,不可直視。我們敢不敢直視自己的死亡?我後來領悟到,原來阿昌班長「敢正視自己的死亡」,而很重要的是:這件事情「被見證」了。

(五)見證的力量

  我也回想到阿昌班長曾說過:「治療這麼多年,出入醫院不知道多少次,有誰比我還勇敢?」他的另一段名言是:「從耳鼻喉科(腫瘤治療病房)轉到心蓮病房(安寧病房),好像從黑暗走向光明。」坦白說,這樣話語實在讓健康的人難以理解。照理說死亡就要到了,對一個人來說應該是很黑暗的,但是為什麼他感受到:猶如黑暗走向光明?對病人而言,難道健康時比較黑暗,進心蓮病房反而看見光明?!

  阿昌班長的話深深打動著陪伴他且自以為專業的我。在生死面前,專業只是虛假的保護殼,病人真實面對死亡的勇氣,映照出健康者對臨終生命不夠理解的窘境。病人的話語有如暮鼓晨鐘,敲醒我們的心,幫助我知道,原來病人真實的體悟是:面對死亡就猶如黑暗走向光明。

  當阿昌班長敢審視自己的傷口,檢查何時癌細胞會吃到大動脈(生命即結束),這也意謂著:他敢「直視」自己的死亡。這樣的凝視,對他來講是非常有意義的事,而這件事情透過影像記錄被見證,這對他來講是多麼重要!

  為什麼要進行口述歷史,要進行影像記錄?無論我們協助病人留下文字或影像,都是在做見證的工作。見證的力量讓孤單的受苦得以轉化。

(六)見證與恩寵

  多年後,我在一個上課場合,又重新思考阿昌班長的故事,得到另外的頓悟,但這個頓悟很難說清楚。簡單來講,當時我明白到:病人覺得當他敢直視自己的死亡時,被見證很重要。而在課程中,我問學員:阿昌班長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半邊臉、腐爛的傷口、看到裡面有癌細胞快要吃到動脈、看到自己接近死亡,此外他還看到什麼?

  這是一個開放式的問題,在課堂討論過程中,我隱約感覺到病人從他的傷口中,看到的是一個浮現的宇宙。傷口只是個表象,從傷口看進去,看到的是「看不見」的景象,所謂的「見相非相」即是產生一種超越──這種超越肉體,超越作人有限生命的感受,或許能用「宇宙感」來形容。從有限的傷口,看出去是一種無限,一種深遠的平靜。

  同時,我也理解到,在生命邊緣進行見證的人,也獲得恩寵。意思是,只要帶著你的心在一旁(be present),就白白獲得生命的禮物。在用發抖的雙手記錄阿昌班長凝視傷口的過程中,我所領悟到的是在我個人知識範疇和有限經驗中,難以抵達的深度。

  由於這部分很重要,我想再舉一個例子。這位年輕病人順生,是我們第一部紀錄片「走出臨終智慧之路」的主角,他在進入安寧病房後,因為受到許多志工關懷,於是自己也有當志工的想法。我找到一個方法,讓他把自己的體會說給慈濟大學的學生聽。雖然身體承受癌症轉移的痛苦,但順生也在學習如何接受他人的愛,給出自己的愛。後來,他希望我們幫忙他作影像記錄。在錄影一開始,他用溫柔而堅定的口氣說:「就算我的盡頭在二十五歲,我不覺得遺憾」。他說生病過程讓他學到要捨得、放下與感恩,也看到「老天對我的關愛」,最後他領悟到「在大自在的世界裡,我們可以見面」。

  順生的一字一句不只對見證的人產生震撼,也讓我的人生得到很大的鼓舞。他向我們展現的是生命的轉化是有如此豐富的歷程,原來疾病可以將人帶入難以構想的境界,原來真正的感恩讓人無有恐懼。

(七)傳遞愛的力量──善的循環

  浩哥原本住在腫瘤治療病房,在淋巴癌末期時問醫生自己還有多久?當醫生告訴他只有三至六個月的生命時,浩哥陷入迷惘。護理長將他轉介給我,會談後,我就決定要請他一起觀看順生的紀錄片,沒想到浩哥看著比他年輕的順生所記錄的七分鐘影片時,浩哥一次次地點頭,露出微笑,最後他很沉穩地對我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這個經驗讓我學習到影像的威力,原來一個病人的存在樣態,能夠為另一個人開啟一條往前走的道路。浩哥到安寧病房後,受到許多志工的陪伴與鼓勵,回顧短短的一生,發現雖然過去的命運很悲慘,但走過後卻可以用自己的例子來鼓勵別人。於是浩哥請志工推他到原來的腫瘤病房關懷鼓勵病友,最後留下二十幾個小時的影像記錄。

  不知不覺地我們就這樣陪了一個又一個病人,見證一個人的生命火花,點燃另一個人的生命光芒。有一天,不經意地聽到證嚴上人在電視上講「善的循環」……,我才突然明白到:這不就是我們的工作,影像記錄的具體實踐不就是在傳遞一份愛的力量。

(八)從常規倫理到深度倫理(註9)

  最後,要強調的是,影像記錄需要照顧到兩個層面的倫理。常規倫理指的是:重視肖像權,尊重被攝影者的意願與態度,尊重影像本身,不濫用或操弄影像,這是進行記錄的基本要求。

  深度倫理所進入的層面在於,記錄者深刻瞭解到生命的衰落與轉化本身,是超越人為力量的掌控,健康者體認到個人意志的有限性,學習順服大自然與生命的力量。在整個影像記錄的過程,我體認到的是:

1. 記錄者按下快門的每一刻,都是神聖的一刻,彷彿是借出你的手,為天地、為萬物按下快門。

2. 記錄者按下快門的那一刻,那個明顯存在的自我竟消失了,全身生起和宇宙同一的渾然感受。

三、結語

  在臨終心理照顧中,心理師扮演著多面向的角色:一是促發者,促發病人與自己及他人重新連結,也促發愛的連結與善的循環,促發病人的體會與了解;二是整合者,將病人過去的生命片段整合為一有意義的整體,整合病人身邊的人事物與環境等資源,以蓄積心靈轉化所需的能量;三則為見證者,透過對受苦的接納,見證病人從毛毛蟲慢慢蛻變為蝴蝶的歷程。

  在學習臨終陪伴的前幾年,我常帶著介入和改變對方的心態來進行照顧,往往自己的心不是跟隨病人衰敗而起伏,就是感到很沉重。後來慢慢學到毛毛蟲變蝴蝶的觀念,接納人為的有限,並放下照顧者的執著,才明白如何在恰當時間引導病人改變。大約經過五年的磨練,才能自然地在受苦的病人面前給出真誠、輕鬆的微笑。

  這個過程,讓我瞭解到的是照顧者「生命態度」的重要。如果不加省思地將臨終視為悲劇,進行影像記錄時,所看到的盡是病苦,即便是毛毛蟲正在你眼前蛻變,我們也會視而不見。另外,家屬總是沉溺在哀傷和失落中,如果照顧者可以具體瞭解病人的心靈轉化,在照顧過程中引導家屬看見病人的蛻變,進而用祝福的心來陪伴,這應該就是最好的哀傷輔導(註10)。

  每個病人都用他親身經驗,讓照顧者理解什麼是受苦與轉化。照顧者覺察到對自己要抱持著「被琢磨」的態度,當你打開攝影機透過鏡頭觀看的時刻,清楚明白這也是你自己的心靈轉化時刻,我們也要讓自己變蝴蝶。

  我很鼓勵大家來當影像記錄的志工,為病人或為身邊的人做記錄。在有限的生命時間中,彼此滋養,透過見證與轉化,讓愛延續。

【附註】
註1:余德慧,石世明,王英偉,李維倫,〈臨終過程心理質變論述探討〉,收錄於《臨終心理與陪伴研究》,(臺北:心靈工坊,2006),頁108-179。
註2:石世明,〈臨終陪伴的基本觀念〉,《安寧照顧會訊》,53期(2004年6月),頁17-23。
註3:石世明,邱宗怡,〈臨終心理照顧──花蓮慈濟心蓮模式〉,《慈濟醫學》,18卷S4期(2006年8月),頁71-78。
註4:石世明,〈幫病人拍攝紀錄片〉,《人醫心傳》,19期(2005年7月),頁67-72。
註5:石世明等,〈影像紀錄在臨終心理諮商之運用〉,《應用心理研究》,54期(2012夏),頁75-103。
註6:詳見上註。
註7:石世明,〈活在神聖中〉,《人醫心傳》,15期(2005年3月),頁74-79。
註8:石世明,〈脆弱的力量〉,《人醫心傳》,16期(2005年4月),頁74-79。
註9:同註5。
註10:石世明,〈悲傷輔導新觀念──從心靈成長到悲傷轉化〉,《腫瘤護理雜誌》,8卷1期(2008年6月),頁27-33。


問題與討論

【問題1】
  如果病人不願意讓我們拍攝,遇到這種情況應該如何處理?

【回答】
  攝影機不應該隨便拿出來,影像記錄也不會透過任意或隨性的方式進行,當你和病人的關係到一定程度後,就會知道何時可以拿出攝影機。是關係的深度讓影像記錄得以開始,我們的攝影機都是因為這樣才打開的。如果只是為了記錄而記錄,或記錄不是出自病人意願,這樣留下的影像並不具有太大的意義,

【問題2】
  如果病人想拍,但又覺得那時的自己很醜,站在拍攝者的角度,要如何引導他,讓他覺得這是一件很莊嚴的事情?

【回答】
  拍攝是附屬,而不是主軸。舉例來說:我們在病房裡記錄了病人去關心病人的影像,有時病人會想透過錄影祝福另一位病友,在這裡「想關心其他病友」是主要意圖,運用影像只是一個媒介。另一個常見的狀況是,我常和病人會談時,發現到病人對困境出現了新的體會或領悟,再進一步討論要如何與其他人分享時,會認為影像記錄是一個不錯的方法,這時候出現攝影機,就變成一個水到渠成的結果,影像記錄才會進行。換言之,拍攝不會是一開始就決定的,而是當你們的關係到達某種程度,確立了某種意圖之後,拍攝才會發生。

【問題3】
  如果想要記錄親人的生命過程,或是臨終前的心境,將他們的生命價值或過程留下來,要如何對親人進行訪問?因為之前我有做過一些口述歷史,常常遇到當事人覺得沒有價值,我就不知道要怎麼問下去了。

【回答】
  大家都喜歡將「好看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喜歡記錄正面的事情。前面有提到,疾病會將病人內在的力量開發出來,我們將這個過程比喻為毛毛蟲變蝴蝶。過程中,痛苦、掙扎、想不開、放不下……都會存在;然而掙扎後的輕鬆,不得不放下後感到的自在,也同樣存在,哪怕這樣的時間,相對上是短暫的。毛毛蟲掙開厚厚的繭,羽化成蝴蝶的那一剎那,這樣的時間可能只占了蛻變過程的百分之一,但能夠將這個剎那記錄下來,仍然深具意義。

  你是否能夠捕捉到這個珍貴的剎那,與我們提到的對生命的省思及面對臨終的態度有關。比方說:我問病人「你很痛的時候,醫生來看你,為什麼沒有抱怨?」或是「當醫生告訴你無法進一步治療的時候,你怎麼能夠那麼平靜?」這些問題背後的動機,是希望能發掘病人生命的韌力。

  病人可能只想到一點點支持他的力量,你可以再從這一點點出發,探問:「以前是否有什麼經驗影響,讓你知道如何堅強……」,進而慢慢引導病人看到自己的優點,瞭解自己沒有被疾病打敗的原因。

  此外,影像記錄的過程甚至比結果還要重要。我們常做了些記錄後,再將影像給病人看,看的過程中引發一些討論;其中,很重要的是拍攝者誠懇地表達病人影像對拍攝者自己的影響,例如:從影片中,我看到病人的滿足,或是我覺得病人很豁達……;討論過程中,病人自然會陳述更多相關的內容。因此,做紀錄片不是一次把需要的影像拍完,再把所有記錄的素材剪接在一起,而是一個不斷來來回回的過程。

  另一個重點是:雖然影像記錄的是病人,但是內容卻可以超越疾病。例如若有人要記錄自己的媽媽,可以跟媽媽討論她小時候的故鄉、和爸爸第一次約會的地點……,如此一來,影像記錄就不會侷限在與疾病有關的範圍,也能將全家人給含括進來。過程中,你可以播放一段給家人看,再進行討論,這個相互溝通的過程可能帶來更大的意義。這麼一來,生病的經驗和狀態只是影像記錄的其中一部分,甚至生病成為燃起病人進行記錄的動力。進行記錄,讓你更認識的是你自己、你的家和你的根來自什麼地方。

  如果被記錄者是你的親人,這個過程對你來說,可能更具挑戰,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療癒。因為過程中影像會勾起記錄者許多複雜的情緒,你得經常去釐清自己的投射、自己的需要。這些都是滿重要的部分。

  整體而言,進行影像記錄是一個需要來來回回的過程,不是把所有東西都錄下來剪接成影片。影像記錄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在整個過程。邀請你的家人一起來和病人回憶生命中曾發生的事,這個意義遠遠大過一個剪接的作品。透過紀錄片這個媒介,你可以引導家人同心協力在一條船上,陪伴病人最後一程,共同看見生命的種種風光。

【編者按】本文為「時光旅行:口述歷史工作坊」2014年4月20日高雄場、5月4日臺中場及2015年4月12日嘉義場之錄音謄稿,經編輯組彙整,講者審閱後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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