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 Glorious Buddhism Magazine

第 104 期

正見之道

菩提比丘著 何蕙儀譯

佛陀以一句話道出他的教化:「我只教導苦和滅苦。」 苦是什麼?苦如何產生?如何去除苦? 當能全面正確理解並實踐「苦與滅苦」,就能達到最終解脫的目標。

為了解決生命之苦,悉達多太子毅然離開宮中的生活,走進森林裡隱居尋道。六年後,他從深山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覺悟大道的佛陀,更準備與其他人分享大道,讓他們都能夠得獲解脫。促使佛陀最初尋道,是因為他感受到自己被困於壞滅無常,難有遂意之苦。而他在成佛之後,立定志願要救度眾生,是因為他絕對肯定自己已經找到了永不壞滅和圓滿無缺的究竟。就因為這樣,佛陀才能夠以一句話道出他的教化:「我只教導苦和滅苦。」這句話雖然看似簡單,但背後的意思,卻遠比字面上的意義深奧和精確得多。

了知苦與解脫苦

佛陀看苦是「全面性」和「著重其本質」的,他並不單看「形現於外」的苦。肉體上或精神上的痛苦,並不是佛陀所言的苦。佛陀所說的苦,是指不停在生老病死輪轉的生生世世中打滾。—如果以陷入一種本來就有所不足的情況,來作為佛陀說苦的起點,那麼其餘的,佛陀要說的教化,就全部都是有關於如何從這種苦出離的開示。—解決苦的問題,佛陀純綷從因果法則中找到答案。苦來得一點也不偶然,也絕非外來強加的,它其實是在某些條件之下,便會產生的相應現象。然而,苦也要靠某些條件的支撐才會繼續存在,這表示我們可以從苦惱最初生起的基因架構上著手治理,只有去除那些讓苦生起的條件,才有可能終止苦的現象。

要能達到全然釋放的境界,最重要的,要先認定引生苦惱的整串連鎖因素,然後在適當的位置截斷它。如果沒有針對苦的源頭,任何一種所謂的解決方法,都只會是治標而不是徹底治本。但要能夠在適當的位置擊破整串起因,首先,得要確定種種成因之間的連鎖關係。我們一定要追溯整串因素直到其最基本的原因,然後,就在那兒將它斬斷。如此,苦才不會再次生起。

無明

依據佛陀的教導,讓苦生起的連串條件之中,第一環節就是無明(avijjā)。無明,就是我們對萬法真性的盲目,它是對一切事物的真相缺乏如實的了解。無明所產生的作用,障蔽了我們平常的認知過程,又滲透我們的思惟模式,讓它變得扭曲錯誤。

無明所引起的各種誤解和認知,最基本的,就是以實性存在的概念,去理解一切現象法相。其實,一切事相並不孤立,它們只是眾多相關連繫事物中的一份子。萬象都是從它們屬系中相關相連的種種所產生出來的,並非來自某個無關的本體中心。它們沒有常住的本質,它們的存在模式是不實、互屬和相依的。不過,在無明的影響之下,我們根本就不會了解萬法沒有實性。這種覺察被無明所掩蓋,因而我們對一切現象的認識,便都往往與事物本來的真正面目有所不同。在我們的眼中,一切事物都是實在、不需外物而自己存在、具排他性的。

以自我為中心

最能讓我們體會到這種妄見幻相的,莫過於我們最容易接觸到的範疇—那就是我們自己的經驗。這個領域可分成相互對照的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由意識及其附屬的一切,所形成的認知主體;另一部分則是意識所認知的客體事物。雖然,這兩部分本是相連互依的,但受到無明的影響,它們在概念上,已被分解和縮變,成為對立的主客兩體。一方面,認知從整個經驗範疇中被分割出來,導致它被視為與整個認知過程,全無關係的主體;另一方面,客體自然就被視作一個外相世界,面對著主體,成為主體所關注和活動的場地。因此,意識自以為是有個永存的我,對抗著「另一個」愈變愈疏離的外圍世間。就在這種情況之下,意識便開始它控制和支配的長征,證明「活著是全靠著自己的這個生存模式」是正確的。

這種認知上的錯誤,以及因此而凝固起來的我見,正好就是令我們受苦的煩惱(kilesa)根源。其實,對於這種自以為正確的生存模式,我們總會暗中懷疑,甚至感到不安穩,而這種斷斷續續的焦慮感,往往又會驅使我們去增強自我中心的意識,讓我們對自己所認許的生存模式,有更踏實的感覺。由於我們需要一種肯定自己的存在,讓內心確定自己的真實感,我們就只能讓心理活動圍繞著一個自我中心而生存。

這種要確定自己存在的心態,無論在人們的情緒或智能上都有其影響。在情緒方面,最明顯的,就是自我中心所產生的不善根—貪、瞋、癡—在行為上所引起的嚴重效應。但所謂的「我」,其實是虛無不實的;因此「認為有我」的妄見,會導致經常纏繞著我們的不足之感。我們好像有所欠缺而感到壓迫,總覺得需要有些什麼來填補那空缺似的。這種感覺所產生的結果就是貪—一種不斷驅趕我們的力量。使我們要去尋找和霸佔一切可以接觸到的東西,如享樂、財富、名譽,但到頭來,卻永遠無法成功地使我們安然。當欲望得不到滿足時,就會有挫敗感,對這種感覺的反應就是瞋怒—急著要消除欲望與滿足之間的障礙。而當我們如此也敵不過那頑強的障礙時,自然就會運用第三種策略:癡呆妄想—刻意對自己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不察,好能收藏起自己,來逃避痛苦的侵擾。

在智能方面,自我中心會使我們透過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來建立一些邏輯性的道理,證明有個實質存在的自我。「我是」這個自行生起的意念來自無明—對萬法皆無我性的基本不覺。就這樣,接納了有個真的「我」,然後試圖以此為參照點來作出衡量,就因此開展出「我見」—用來確定自我存在的信念,同時在身心一起建立的架構之上,給予這個「我」一種可以認證的身分。

接下來所產生的理論,就全都墮入形而上學兩種極端的其中之一:如果認為「我」是可以享受永生,就是「永恆論」;如果認為「我」在死亡之時就永滅,就是「斷滅論」。這兩種論說都沒有絕對足夠的信服力,因為兩者都擁有同一的錯誤:它們都一致假定有個持續和堅固的我。

認知上的執著,以及這些執著所引起的情緒反應,全都是來自「我見」。於是,我們在詮釋事物的時候,自然就會注入一股非常強烈的心理力量。可惜「我見」本來就是沒根據的概念,是基本的錯覺和誤解,因此,我們所投注的力量,最終也只會帶來失望。對事物的執著不捨,其實是暗地裡希望一切都會恆久、如意和實在。我們想讓事情發生的次序順著自己的意願走,卻發覺它們所依循的,仍是它們本身的法則,絕對不會臣服於我們的意欲控制之下。

執著「我」帶來苦

執著不捨的最終結果就是苦。不過,來自「我執」要佔據和操縱,但到頭來卻不能如願的苦,並非全是負面的。它含有一種非常重要和正面的價值,就是它擁有瓦解我們的虛設假想,喚醒自身本然之智的潛在威力,使我們有機會踏出「決意尋求解脫」的第一步。這種力量讓我們醒覺到:以自我中心為出發點,希望可以改造這個世界,這是如何的白費心機。明白自己需要以新的角度去看事物,而不再被既往的觀點緊繫於苦惱之中。

被「我見」繫縛的最基本原因是「無明」。因此,要達到一種新視野,就必須先去除無明。但要去除無明,單靠持戒、信仰、虔誠、良善,甚至修到心境平和、安定,還是不夠。無疑的,在大道上修行,這些德行都是能引起很大助力的必要條件;但是,就算它們全都具備了,也還是不足。我們更需要的,就只有一項元素,具備了它,我們才能確定可以從支撐著生生世世輪轉的緣網中解脫,那項元素就是「正見」。

解脫之道

解脫之道實質上就是「正見」之道。其核心的所知所見,是萬法的本來面目。—煩惱惑染的摒除,只會在一個有知有見的人身上發生,而不會在一個不知不見的人身上發生。—可以讓悟性甦醒的客觀領域,就是自身的經驗。一直以來滋長著「我見」的,就是我們經驗中對事相的種種歪曲誤解。因此,要去除這個自我中心的妄見,就應該從我們的經驗範疇著手。沒有任何東西能和經驗與我們的親密性相比,因為一切都是通過經驗才得到印記認識。但是,雖然與我們如此接近,經驗同時也是籠罩在黑暗之中,以致於,它的真性被無明掩蓋得令人難以辨認。佛法是最能糾正我們妄見的關鍵,因為它能讓我們看清一切現象的真貌。佛法是驅散無明暗黑的光明,使我們能夠看清楚自己對事物的理解。—就如一個有眼睛的人,在明燈的照亮之下,才會見到不同的形相。

透過禪修體證身心的真相

要正確了解自己的經驗,得靠襌修。若要能深觀(vipassanā),首先要做到心能定止(samatha)於一處。沒有任何知識能夠代替現身體證。既然是因為看不見事物的真相,才會錯解世法萬象,因此要更正這種錯誤的認知模式,非得通過最直截的「觀」不可。佛教的襌修,並不會將我們的個人意識溶解成「什麼都沒有分別」的絕對,也不會令我們退隱到自我封閉的內心喜悅。它能讓我們透過最通達的門路,去了解事物真相,那就是自己身心兩方面的進程。襌修對於我們如何看待自己,有很深入的影響,但它所產生的改變,卻不是我們在毫不考慮之下便接納的一般觀念。事實上,禪修之所以會改變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是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已然對身心體驗,作出一番離執、清醒和透徹的觀照,因此得以省悟。

三遍知

襌修的主要方法就是「反觀」。也就是覺察之光迴返過來,觀照自己所認識的一切,從而看見它們所蘊含的真正特性。正見之道可分為三個階段,總稱為「三遍知」。在第一個「所知遍知」(ñātapariññā)的階段,我們的經驗世界在止觀中,被剖析分解;繼而再細心審察它們的成分,斷定其特質和作用。過程中所產生的類別,就是佛教一向用來分析人性的一些關鍵名詞—蘊(khandha)、處(āyatana)、界(dhātu)。為了去除「一切都有實質存在」的幻覺,要盡量細微剖析,因為假象其實是來自我們對事物粗略,且不確定的見解。一般的見解會認為一切都是實有的獨立個體,但是,當觀見它們只是一大組合裡的個個因素時,一向用來肯定自己是一獨立個體的我執,便會即時被遣除。再繼續觀照審析,那些與各種不同因素有關的因緣條件,便會相繼被剖出,而一切法的隨緣現生和互依的特性,便會顯露無遺了。

第二個階段是「審察遍知」(tīraṇapariññā)。這一階段所著重的,不再是經驗範疇裡的細節分解,而是一切法都共同擁有的標誌特徵。這些特徵有三:無常(anicca)、苦(dukkha)、無我(anattā)。一般的普通認知是有侷限的,這類認知對世間現象的理解是恆常、快樂、有我。在深觀之下,就需要以無常、苦、無我取代更正這些假想。這個階段的襌修,是明白無常、苦和無我的這些特徵,都是物質和精神的活動,讓我們能夠從另一個角度,重新理解一切事物。

第二階段的了解漸趨成熟時,第三種理解自然就會出現,就是「捨斷遍知」(pahānapariññā)。此時,之前所成就的剎那洞見,將會進展為全面的徹見。我們會了解到無常、苦、無我,不單只是萬法的表徵,更能清楚明白地看見它們是一切世法的本質。就是因為有了這種體悟,才會進而捨棄妄見和摧毀我執所產生的情緒。

踏上正見之道,才開始看穿無始以來,是什麼蒙蔽我們的思想。這大道能讓我們超出激情和偏見,揮掉一直認為是自己的假面具—那些使我們浮游於生生世世輪轉中,數之不盡的各種身分。走在這道路上固然不易,需要很大的努力和堅定不屈的精神。這樣做當然有回報,那就是隨著每一勇往直前的步伐,將使我們感到更多自由的喜悅,同時最終可以達到究竟解脫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