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 Glorious Buddhism Magazine

第 104 期

變更中的佛教面貌

菩提比丘著 何蕙儀譯

大佛像或林立的佛教寺院,從外表看來,佛教在斯里蘭卡所遺留下來的痕跡到處皆是, 實質上,佛教在被西方科學文明的催迫之下,逐漸儀式表面化、信眾人口老化, 如何面對?作者將從佛教歷史發展,談佛教在現今社會的使命與責任。

我不是時常造訪這裡(斯里蘭卡)市區的佛教寺廟,但每次到來,難免會留意到寺內的信眾大都是中年和老年人,偶爾或有孫兒陪伴前來。在城中的精舍,很明顯看不見年輕人,甚至壯年人的蹤影。以一個七成人口是佛教徒的國家而言,這樣的現象實在使人心酸。佛教要世代相傳,它的薪火必定要跨越世代才得以傳承。如果佛教的未來真的要靠這些沒有出現的年輕人發揚光大,那麼,佛教的前途便不見得光明了。年輕人在佛寺銷聲匿跡的情況,或許正在提醒我們:傳揚正法的人並沒有成功演繹佛法,讓最需要佛法引導的青年人,聽懂他們想傳達的意思。倘若這情況持續下去,佛教不到數代的時間,便可能成為斯里蘭卡的遠古陳跡—阿紐拉德哈坡(Anuradhapura)的殘跡一樣,看上去極美,但卻完全缺乏生命力。

從外表看來,佛教在斯里蘭卡所遺留下來的痕跡到處皆是。僧人仍在公眾場合擔當重要的角色;巨形的佛像從山上凝神俯瞰;每天兩次,市內的播音器都會傳來消災賜福的唱誦聲。只可惜,這些信奉佛教的外在光彩,卻與另一股惡毒不安的緊張氣氛同時存在,而後者所產生的徵象,已遍及斯里蘭卡各個階層。充滿仇恨的內戰正無止期地拖延,為整個國家帶來非常殘酷的影響。民生必需的服務行業工運活動頻傳,無形中,最窮困無助的人成為最不得已的受害者。謀殺、盜竊、強姦、販毒、壓迫兒童賣淫—這種種行為的猖獗程度已使我們麻木,似乎再沒有任何罪案會觸動我們對道德的淪亡的感覺。最常見的逃避方法,就是酒精、毒品和自殺,通常走上這些途徑的,又大多是窮苦的人。這些現象的普及,實在使我們難以相信佛教是興旺的。

佛教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如果佛教不能深入民心,讓所有人覺得這是他們的信仰,我們便要老實問自己,為什麼會是這樣?然後再問:怎樣才可以逆轉現況?為了解答這些問題,我首先要問:我們打算讓佛教在生活中扮演什麼角色?要處理這個問題,我將會辨別從佛教原本教理所支生出來的兩脈,我分別稱它們為「解脫性的」和「適應性的」佛法。

「解脫性」的佛法

解脫的這一脈,是指佛陀宣說他最獨特和重要的發現—離苦之道。它始於了解:「苦」乃源自我們自身的貪、瞋、癡,尤其是我們想要在眾生中確立「自我個體」的這個妄念。對付苦的問題,佛陀使用了很不傳統的解決方法—全面消除假我的虛妄幻象。一種全新的存在模式便因此而衍生,佛陀稱之為「涅槃」,即欲火的熄滅;而隨著私欲之焰一起退下的,就是「自我中心」的這個意識。

「適應性」的佛法

可是,要達到這目標,需要付出大多數人都難以承擔的代價:踐行以徹底道德束縛為根基的嚴格思維的修煉。由於佛陀是個善巧的導師,他會稍為調和教理納入另一階次的修行,讓那些不能踏上出家這難行之道的人有所適從。這正是適應性的正法—一條可伸延多生多世,而能漸進改變的道路。主要內容就是廣修善業以積功累德,建立達到圓滿究竟涅槃的基礎。不過有一點必須強調的,這種法教並非只是權宜之法,它不是佛陀為了安慰我們,或借助它來灌輸道德觀念所編造的動聽寓言。相反地,這些都是佛陀的教導,來自他親證世間重重層網與世世輪轉這些複雜關係的見地。但於佛陀所訂立的修行系統,這種法教的功能只適用於一時,絕非究竟,它是入於世俗而非出世間的。

我是基於兩個原因,稱這方面的佛教為「適應性的」:第一,它在解脫的教理上願意接受各種根器和需求不同的人,以適應那些不能以襌修直上涅槃的眾生。第二,它並沒有捨棄流轉世間的佛教徒,而是方便適應地提供導示,讓他們免於墮入更深的世間苦惱,甚至淪落惡趣之中。佛教在這方面的包容性世界觀,能讓一般人找到生命意義和自己在大宇宙中的定位。同時,它也倡導一套清高的價值觀,包括一些道德規條,幫助我們在起落無常的生活中,與別人相處得較愉快和融洽。

雖然佛法的重點在傳揚解脫的信息,但自從佛教傳遍印度乃至遠播亞洲之後,這兩脈佛法的平衡,便從解脫性傾向適應性了。這種發展自然會在一些如斯里蘭卡的亞洲國家出現,主要原因是,這些國家的佛教中心思想,都圍繞在較適合出家人的解脫教理;當佛教要普及全國時,便難免為了遷就一般人的需求而轉向適應。但是,切勿因此而貶低這一脈的佛法,或硬要將它與解脫法互比高下,它們其實同樣都是達到佛教目標的必要因素。解脫這一脈向來都是適合少數人的,就是在僧團中也不例外。佛教也需要適合大部分人的適應一脈,因為除了作為修行解脫法的先備條件,適應的佛法也同時可以落實佛教的世界觀。

數百年來,適應的佛法讓我們認識到一個有軌則的宇宙系統。這軌則以佛陀為至高無上的大導師,又有仁善的天人居於重重天界,這一切都運行於因果的法則之中。佛法中因果報應的教理無疑帶動了人們發心作善業,這種效應在廣泛善良仁愛的傳統佛教社會中都可得到見證。

適應性佛法所面臨的挑戰

殖民主義的強權

自古至今,適應法所描繪的宇宙,已成弘揚佛法與其修行的基石,從來都沒有人質疑它。但是,從十五世紀末期始,這種一向堅定的信念開始被挑戰。挑戰是來自歐陸崛起的殖民主義,這些本來以佛教為主的社會政治體系,在被強國掠奪的過程中,原居於當地的許多佛教徒遭到傷及自尊和打擊佛法的經歷,如侵略霸佔、基督教的強行傳教、教育與宗教脫軌、殖民式的統治等。

科學抬頭

世界科學觀的抬頭,又更加鞏固上述這股浪潮的氣勢和力量。雖然科學的基本原則與佛教對真理尋求的精神似乎相應,但以科學理解世界的同時,卻引起人們對物質的偏重,這與佛教傳統精神願景實有所相違。佛教經典的宇宙觀認為:由於業力不同,各類眾生不斷在宇宙間不同層次的界域輪轉;科學卻認為生命在自然界中純粹只是一種物理過程,肉體死後便煙銷魂散,就此全部終結,沒有下文。佛教思想視「心」為主,而「物」為次;自然科學則視「物質」為基本,而「心」為其副產物,或只是物理過程的一部分。佛教指導我們:應該從道德和心性上的磨鍊,去達到出世的目標和超俗的實相;自然科學則相信:除了現證世間,根本什麼都沒有;他們同時又認為,一切道德和宗教規範純粹都是以人為本。就是在西方國家,科學剛好也與求知欲和道德解放的興起同時出現,以致於當時在西方人心目中有顯著地位的基督教也被推翻。

自由經濟帶來的物質文化

不過,威脅傳統佛教世界觀與其附屬價值的,不單是現今科學強有力的理論依據。其實佛教的思想家,早在二十世紀初期,大可以在基督教佔盡上風的奮鬥中與科學結盟。但令佛教的傳統價值失勢的因素,並不在於理論這方面,而是在於現今的實際形勢—盡量操控科技的運用,以期在自由經濟體系中擴張利潤。

科技與自由市場的結合,產生一種來勢洶洶的消費文化,而這種文化得以抬頭,是因為它倡導物質富足與感官欲樂是生命最值得追求的目標。今時今日,可能就是這種被廣告與傳媒所刺激起來的消費文化,在挑戰著以精神生活為重的理念。這種文化在城市裡簇擁著富貴的一群,使他們如在雲霧中自縱欲樂。電視、電台和電影院所傳播的花花世界,讓那些市郊的窮苦人家感到羡慕嫉妒、反感和淒然悵惘。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又怎會對酗酒、毒癮、自殺和暴力等罪行直線上升的數字感到譁然?

佛教如何因應現今的挑戰

這兩種世界觀和價值觀的迎面衝擊,正好解釋寺廟式的佛教在青年人心目中再也佔不上一席之地的原因。無論在氛圍、語氣和味道等,寺廟佛教所使用的語言,都是根植於中世紀的適應性佛教。它儘管高尚美好,甚至有其真實不虛之處,但要傳遞佛法的真義給現代文化所孕育出來的人,它肯定是不足。寺廟式的佛教屬於一個已成過去而無法挽回的文化。在那個年代,每人每物的崗位用途都非常分明,在一個友善與容易理解的大環境中各適其所。但是,目前在這個現代世界裡活著的我們,摸索著的路和呼吸著的空氣,都是來自一個高速變幻的環境,當中充斥著無數競相角逐的聲音,以致於每一個本是充滿溫暖的用心,都被無情地盤問懷疑。對那些在這樣的世界裡,奮力找個小天地的人來說,自信十足的寺廟式佛教,已不再是他們心目中能夠喚醒心靈和灌輸光明的「正法」了。這樣的佛教只能讓他們憶起過往的日子,或偶爾勾起一些在日常磨難生活中,再也派不上用場的忠義情懷。

面對這種衝擊的其中一個策略,就是引退後方,死守過去,保留遠古文化和宗教遺產來抵抗現代文明的侵蝕,繼而標榜佛法比現代思想更優越。這是基本教義派的做法,它不一定激進,但它選擇追憶過去,而非針對時代來作出革新改進。從這種觀點看來,現代文化當然對佛法有所威脅,為了保衛珍貴的佛教教理,惟有在排斥現代文化的同時,盡量維持傳統文化的不變。

可是,任何有機的東西要生存,都必須適應環境。排斥新環境而奮力保存過去,實在有其危險性,這很容易將佛法變成一種過時的古董,與現今完全脫節,只能引發對佛教的一份虔敬與追憶之情。這種態度屬於比較傳統的佛教圈子。這是一種倔強的保守主義,當這種主義又與一些有社會文化特色的佛教觀念結合時,必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年輕人,並認為佛法與他們真的是毫不相干了。

其實退縮到過去,並不是保存佛法不滅的唯一途徑。誠然,這種虔誠的守護,可以保存其外殼—佛教的形相,但反而會使內在的活力化為烏有。我們可以採取的另一種較不武斷的態度,也就是不必認為佛法必定會被現代文化所毀,從這個角度看,或許現在的佛教危機,正能夠讓我們作出一番整肅,再重新探索佛陀教化裡的真義。而這就意味著:我們可能真的需要把佛教的重點,從適應的一面,回轉到解脫的一面了。

親證離苦的方法

我說要轉向,並不代表傳統的佛教世界觀是錯誤;也不是認為一定要摒棄這觀念,來迎合現今科學純粹重自然的觀念。其實,神異奧秘的成份在傳統佛教是無可避免的,但是,在探討哲理方面,我肯定地認為:佛教確認「心的重要」和「對實相的深廣了解」,實在遠比我們從科學所得來的平面世界觀優勝。因為在超越科學本身的領域,運用科學程序,是不可能會找到真正答案的。無論如何,佛教最令人信服之處,就是在於佛教核心的解脫法,根本就不需要倚靠任何學說來立足。

無論以怎樣的宇宙觀為背景,佛法都能直接道出根本的人生問題,繼而讓我們親身去體驗印證。就目前的處境而言,所謂物質進步,或消費夢想的滿足,已讓我們知道:物質上的富足並不等於真正的快樂,它甚至會使我們感到空虛,進而渴求更深層的滿足。就因為這樣,殘酷的真理便出現在我們眼前,就是解脫法所言的「貪欲乃苦惱之本」。我們又可以知道:離苦不代表要無止境地滿足欲望,而是要依法修習—認識自己、轉化自己,直至最後能夠成為自心的主人。

縱然很難預測佛教在未來數十年間整體的走向,但我們可以肯定,現今存在的一些重要趨勢,很有可能會導致正法的復興。其一就是人們再不相信物欲消費可以帶來幸福,因為當人們發現在商場掃貨並不等於真正快樂時,他們內心便會萌生要活得更有意義的熱切渴望,亦即要尋找一種不受外境影響的平和愉悅。雖然艱苦的修行,以往只是出家人的本務;但我們現在已可看到:愈來愈多的在家人願意努力禪修。對這些人來說,佛教不再是指傳統的禮拜儀軌,而是一種個人的內心修煉,或三五好友在同道上的共修。

重視當下此刻的受用

就這樣,物質主義的影響,再帶領我們回到數百年來,被置於適應佛法之下的解脫法。有所不同的是,這一脈的目標,過往只為解脫生死輪轉;而現在所要著重的,則是佛法在當下此刻的受用—要從自我了解和主宰自心的鍛鍊中,獲致愉悅和滿足。這種說法,並不代表對輪迴的教理,或脫離娑婆的究竟目標有所懷疑;它只是認定這目標要對我們更有意義,就必須在日常生活中落實了解自己和主導自心。不然,這目標便很容易成為我們心目中所虛構出來的烏托邦,到頭來,又再回落到現時泛行的適應性佛教。

生命共同體

正法所能發揮的效用,並不止於讓我們找到個人的祥和安穩。我們正活在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因為人類甚至地球上整個生態體系的未來,都處於非常危脆的平衡上。現時分秒傳遞消息的通訊網絡,及快速的運輸系統,把身居四處的人拉在一起,讓這個大家庭裡的每一位成員,隨時都可能影響整體的福利。而受影響的,不只是人類,更連帶所有共處一起的生命體。雖然科技營造了很好的生活環境,但非常嚴重和廣泛的問題仍有待解決—貧窮、戰爭、飢饉、欺壓和不公平的影子,仍然籠罩著未來,將使無數人遭殃。這些人連申訴的聲音也沒有,更別說是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了。

這一切的問題—政治、社會、經濟、環保等等,都急切地需要解決,今天所有的主要宗教都已成為人類良知的聲音。若以為這些問題只是短暫,而可以輕易透過政治社會改革,便能處理的小事,那我們就是真的看不清問題的根源。在種種現象的背後元兇,實際上就是盲目和倔強的自私心,以及它所引起的惡果。從最深層的本質來說,宗教的角色,正是要治理和改善這些惡毒的癥結。在過往宗教曾屢屢導致分歧,而非團結的力量,這種現象到今天仍可見於撕裂全球的一些保守基本教義。但所有偉大的宗教傳統,其實都蘊含著以博愛慈悲為生活基準,來達到世界大同的理念。在未來,我們要盡快推廣的,正是這一方面而非分化性的宗教情操。

在日趨全球化的世界,佛教的首要任務,就是要發展一種兼顧解決現今社會經濟及政治問題的全面願景。這並不代表要將宗教與政治混為一體,而是徹底判斷出:哪些才是引起問題的破壞性意識?這過程的其中一環,必定是追尋:貪瞋癡,這些導致一己之苦的煩惱,如何擴散到整體社會的架構裡?我們不只需要揭露這當中迫切性的負面因素,更要清楚知道:應該採取另類的政策來對付。—要在社會組織和人際間的密切關係上,採取新的角度,以求在政治、經濟和社會三方面都盡量達到公平;然後更要確立環境的保育;以及促進人類心靈潛能的發揮。

這個規模龐大的計畫,將會是佛教的一項新挑戰。這項挑戰有些部分,是可以從佛陀對「苦的起因和滅苦之道」的深切了解中,找到答案的。另一部分,當然需要以我們的想像力,將佛陀的見地套用於現世獨特的問題上。換言之,就是擴展佛教的解脫法,使其能在社會上甚至全世界被實踐。在這個行動中,佛教徒一定要與擁有共同目標的其他宗教領袖聯手起來。在必然存在的分歧背後,所有偉大的宗教都有共通點,他們都相信一切嚴重的社會問題,都是源自深植內心對自我妄見的盲目執著,不論是個人的或大至民族、國家的我見。

從所有偉大的精神傳統的角度看,如果要拯救大眾和保護人類在這地球上應有的地位,就必須放棄我們一向執取不捨的小我目標,繼而轉投於宇宙的基本法則—歷久常新的正法。佛陀教導我們,如果真要成就自己的真善美,首先就要超越我見,將心放在關懷大眾的福利上。這原則並不屬於任何宗教,而是每一個好心善意的人都可理解的。佛法所給予我們的,是一條清晰明確的道路,讓我們做自己的主人,在踏入新世紀時,能夠展現我們在這一刻最需要的智慧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