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三十九期/83年9月20日

憶福嚴二三事,談佛教在人間

臺灣佛學院志編纂組整理
八十三年四月八日訪談于新竹圓光寺



  民國八十三年四月八日,臺灣佛學院志編纂組,經由常覺法師引介帶領,前往新竹圓光寺拜訪福嚴佛學院導師印順長老,恭請長老概介福嚴初創時期的辦學概況。長老目前將屆九十高齡,後學佛子能藉此因緣親炙一代高僧,都感因緣殊勝難遇,因此也請問了一些有關佛教在人間的特質,及菩薩行與易行道的發展。編纂組特將當日長老的開示整理成稿,禮請常覺法師審閱,並呈印順長老斧正,承長老慈悲應允本刊,將採訪稿全文刊出以饗讀者。(編者按)



福嚴佛學院草創概況

問:請老和尚談談福嚴精舍最初辦學的概況?

答:當初福嚴精舍的修建,可以說都是為了學。但是開始的時候和一般的學院並不相同,它是一個大家自己學習,一起研究的學團,並沒有對外招生,凡是有志於學、能夠學的僧青年,只要是志同道合,都可以來這個學團共住。

  精舍從民國四十二年建立以來,起初是香港來的一部份人,後來彌勒內院的另一部份人也來參加。這些人都是從大陸出來的,也都是有學佛基礎的,像演培、續明、仁俊、常覺等法師。當然,也還有少數台籍的同學。我那時身體不好,教學經驗也不足,有時候會稍微講一點──專題演講,但並沒有預定一定要怎麼講。所以同學除了在那裡可以自己學習佛法,也希望他們可以出來教學。

  那時研學的內容,以三年時間為限,我為學眾們選讀了各宗各派的代表經典,如講教理、禪定、智慧的,各取一些代表性的,還談不上深入研究,主要是希望大家在初學期間,從博學中求得廣泛的了解,才不致引生門戶之見。至於要深入研究,則可視個人根性好樂,選擇一門深入。

  談到制度,我實際上是不擅長。那時只有一個共住原則,就是:無事不得下山,不要竄寮,不要說太多的閒話,認真用功看書、讀經和聽課。所幸大家都是來學佛法的,都能安心用功。我們很樸素,很簡單,除了早晚打掃外,說不上有什麼制度,這是早期的情況。

  福嚴一直沒有院長制,直到民國五十年,續明法師任住持,他就將精舍改成一個學院型的「福嚴學舍」。到了民國五十三年,他因身體不好,想到海外遊化休息一下,不意竟病死在印度。後來名義上由演培法師當住持,實務上則由常覺法師等負責。

問:老和尚邀請辦學的人選時,可有什麼條件考慮呢?

答:福嚴精舍的環境與一貫風格,平常等於是關起門來自修的。一年僅有一次法會,且只有白天時間,信徒會回來看看。所以,也可說是一個純粹以學為主的道場,沒有經懺佛事,也不打佛七,沒有香火,也少信眾往來。

  起初時候,來精舍共住、共學的都是法師,所以沒有向外邀請法師。民國四十六年開始,壹同寺成立女眾佛學院,老師並不需要到外面聘請,由我們山上推派幾位去擔任授課,只有國文課是外聘教授或信徒擔任。

問:老和尚提到早期辦學的時候,重點不在制度的設立而是原則的給予,為什麼會訂這些原則?

答:是啊!學生沒有事,不能下山,因為大家都是來學佛法的,不要東跑西跑的,出家人不能一天到晚你找我、我找你,充嗑子(閒聊)的,否則佛法難有成就。那時,我們都不會講閩南話,所以沒有什麼活動,下山沒事做,是浪費時間。

  現在的出家人活動空間比較大,這是想像不到的變動。這樣的變動有好的、也有壞的影響,緣起法有正面的作用,也有負面的作用。就如同一件事情,你看來很好很好的,過份發展了,慢慢的裡面也會產生問題,就是這樣。那個時候生活很輕鬆、很淡泊、簡單,自然就少問題。但是好處在這裡,缺點也就在這裡。

  我是個不會活動、沒用的人,所以大家共住下來,也都比較傾向於學。講到修學佛法,也還是要能夠放得下,安心好好學一下,才能夠對佛法有比較深刻的認識,否則,會說、會講的,就博得聽眾的奉承,把場面弄得轟轟烈烈的,外緣太多,也把大好的修學時光荒廢了,倒不如安心修學,持之以恆,對佛法有正確深刻的認識來得好。

問:老和尚後來曾經為福嚴佛學院擬定課程,這套課程開設的次第,是怎樣安排的呢?

答:出家生活和在家生活是不同的,出家人稱作宗教師,所以態度行為都應該與一般人不同。用佛法來講,應該知道佛陀的教誨,應該樸素、實際一點。因而在佛法中,像遺教經這一類有關出家人正當生活的,都必須要學,這是出家人應該學習的基本課題。

  過去,中國自從禪宗和淨土興盛以後,其他的教典、佛法的義理都慢慢的衰弱下來,顯得沒有用、不必要了。到了民國初年,大陸上才興起教理復興的趨勢。所以,真正要理解佛法的深義,印度的佛教史、中國佛教史都要了解。

  此外,我們需要對佛法每一系統的思想都了解。我指的是大乘三系,所以中觀、唯識、楞伽經、勝鬘經、大乘起信論,都是要講的。

  我在講學方面,向來都依據經典的本意來講,讓同學理解它的意旨,那麼,就不會像有的人依照自己所想像的,就把它講成什麼樣子,這樣容易曲解佛法,讓人不明瞭佛法的真義。至於這個好不好,或那一個比較好,那是另外一回事。

問:關於各宗各派都介紹,有沒有偏向中國的,還是印度的宗派?

答:先講印度的,然後中國的。我為福嚴初期的學眾所擬定的三年讀經次第也是這樣的,先開印度的,因為佛法究竟是從印度傳來的,到中國以後,經過翻譯,透過中國人的思想、文化,了解上多多少少有點變化不同。

  比方佛教的制度,中國佛教的制度和印度佛教的制度完全不同。佛教在印度,寺院都是公有的,不是屬於那一個人的。有人來住就是這個寺院的現前僧,就可在這個地方吃、住。中國大陸上的叢林,雖已經不太相同,但多少還保有一點十方常住的特質。南宋以後,叢林以外,寺院大都私有化、子孫化了,這是受到中國家庭本位文化的影響。師父傳徒弟、徒弟傳徒孫,在中國人看來很合適,以為應該如此。事實上,師父帶徒弟胼手胝足的努力,往往可以維持一個道場的相當發展,但這樣與印度原有的制度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在中國真正公有的,反而大家都沒有興趣!

佛教在人間

問:老和尚的著作裡面,相當的注重歷史的延續性,整個都從歷史的角度來貫串所有的佛法?

答:佛教講的這個「法」,永遠是這樣的。講到修證的內容,應該是沒有時間性的。不過,佛法是佛所證悟的,但從佛口宣說出來的,或是由身體表示出來的,這種身教、言教流布到社會,就會顯出時空的關係。

  釋迦牟尼佛當年建立的制度有很多,一部分是適應當時印度社會的情形。佛法裡面有一句話說:「毗奈耶因緣所顯」,要談戒律,就要知道佛為什麼要制這個戒。

  比方佛教的制度,當它傳到不同的地方,種種情形、種種關係、種種觀念,也就慢慢不自覺地起變化,因為它要適應那個地方!如佛不戴帽子,不穿鞋子,這種戒律傳到寒冷的地方,怎麼可以通行?自然而然的,比丘們的衣服就起了變化。因為弘揚的地方不同,為了適應不同的時空、因緣,所以每一部的戒律就有些不相同。

  像錫蘭、泰國,它們比較接近佛那一個時代的佛法,為什麼呢?因為它們是熱帶地區,與印度很相近,所以接近一點。但它們也有不同的地方,比方,佛世本來有比丘尼,為什麼泰國、錫蘭卻沒有呢?也許是他們男女的觀念太重視男性了。還有八關齋戒三個月,是佛在世時所沒有的,顯示他們制度的不同處。

  這是佛法已落在人間的實例,人間的佛教是現實的,不是想像的。就現實的佛教來講,從起初的原始佛教慢慢發展到部派,慢慢地大乘佛教接著也興起了,那麼這一來,就形成時間、地點種種實際因緣關係的不同,當然裡面也有個人的特質,但重要的是時間關係。

  所以,根據我剛才講的,真正釋迦牟尼佛的佛法比較樸素、純正、純真。像中國看風水、看相,這種神道不分的方式,會引起副作用,出家人絕對是不能做。這種事情有沒有效,對不對,是另外一個問題。釋迦牟尼佛的弟子,絕對不隨便顯神通,為什麼不能顯?你顯神通,那就慢慢影響社會,興妖作怪!這是有嚴重副作用的。佛教不是站在個人的立場,我自己要怎麼做,而是從團體的活動當中去了解,應該怎麼樣較適宜,這才是真正的戒律。

菩薩行與易行道

問:剛才老和尚提到宋代的子孫寺院興起,是受到中國家庭本位文化的影響,為什麼從宋朝以後,中國叢林制的禪宗會特別盛行?

答:我的看法是這樣的,它是一種隨緣隨時的變化。當然,諸如所穿的衣服、學制、佛法理論什麼都會改變。這種問題,並不只中國,印度也有這個傾向。

  在印度佛教方面,就像初期佛教經論比較簡單、樸實,而大乘佛法一開始就比較通俗化、一般化、方便化,所以有念佛的易行道。易行道好像容易行,但並不是到極樂世界就一切圓滿了,到了那裡還要學,不過,那個地方學習穩當、究竟,不會退轉。

  印度佛教也有這一種傾向,傾向簡單化,快而容易。真正的菩薩行殊勝難行,一般人聽起來,菩薩不好做,不敢學,但也不能說大乘菩薩不好;最好修易行道,成佛快一點。要他為眾生長期處在生死當中,那不要說是三大阿僧祇劫,一點點時間就受不了啦!所以,後來密宗有即身成佛,禪宗有即心即佛的說法,它們的基本精神是相通的,都是從如來藏思想發展出來的。

  如來藏思想認為一切眾生都有佛性,猶如衣裡明珠本來具足,只要拿出來,一點,隨即顯發出來,非常快速。這種傾向在印度發展後,與印度教配合起來便發展成秘密佛教,講成佛要即身成佛、即心即佛,所以易行道、易行乘(密宗)便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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