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四十四期/84年12月20日

普門品的投影

──談觀音「偽經」的保存性

于君方


  觀音能救人脫離種種苦難是《法華經》〈普門品〉的基本「福音」。「偽經」也保存了這項特點,從歷史上來看,觀音信仰的逐漸普遍化,不僅從始於六朝(二二二──五八九)的藝術,也可以從「偽經」得到證明。可是「偽經」和真經的教義有什麼不同呢?它們能對觀音信仰作出什麼有別於真經以外的特別貢獻呢?



「偽經」的來源

[僧人於夢中所授之經]

  現存最早且最著名的觀音「偽經」是六世紀的《高王觀世音經》,故事描述孫敬德在五三五至五三七年防守北疆,他虔信觀音,供奉一尊金觀音像,後被誣陷入獄且被判死刑 。有個晚上向觀音衷心祈求後,夢見一位僧侶教他背誦《觀世音救生經》一千次就能免死,但當他要被拖出去行刑時,只背誦了九百次,他在抵達刑場時念完最後的一百次,當劊子手的刀砍下時,他竟沒有受傷,刀卻斷成三片,又換了二把新刀,同樣的事又發生了。高歡知道這件事後,就赦免了他,並且大力推廣這部經,當他回去注視觀音像時,看到觀音脖子上有三道刻痕,好像被刀子割到一般。

  與《高王觀世音經》起源有關的另有王玄謨、盧景裕二人。王玄謨(三八八─四六八)的故事其實最早,他於宋文帝時(四五○)被任命為北伐將軍,但因戰事失敗而被判斬首罪,夢中有人教王誦「觀世音」或《觀世音經》一千遍可免死。他醒後依言誦之,果然免於刑難。

  盧景裕則因為自己是叛黨的親戚而被捕入獄,他在獄中至心誦經,枷鎖自脫。那時又有人同被判死刑,夢見沙門教他誦經,醒後就如夢中所教,誦經千遍,在臨刑時,刀自然折斷。後來被釋放,此經就被名為「高王觀世音經」流行起來。

[觀音於夢中所授之經]

  在「偽經」中除有僧人教人誦經外,也有觀音親自授經的記錄。永樂之妻徐皇后(一三六二─一四○七)曾在夢中被觀音授經,經名是《大明仁孝皇后夢感佛說第一希有大功德經》上下兩卷(現存《卍續藏》)。她在經前寫了一篇相當詳細的序,述說在洪武三十一年(一三九八)春正月朔旦,當她焚香靜坐?經時,忽然閣中充滿紫金光,看見觀音菩薩現身,她隨著觀音到「耆闍崛第一道場」,裡面有如彌陀佛的淨土,她覺得很慚愧,不知自己積了什麼大善,才有因緣來此。觀音微笑並解釋:「后妃德稟至善,夙證菩提妙登正覺。然今將遇大難,特為接引以脫塵勞。如來常說《第一希有大功德經》,為諸經之冠,可以消弭眾災。誦持一年精意不懈,可得須陀洹果,.... 六年得成佛果。.... 遂出經一卷,令吾隨口誦之,即《第一希有大?德經》也。」(《卍續藏》一,六八三上),她醒後便立刻取筆把所授經咒一字不遺地記下,第二年果然有難,她將惠帝在位四年改作洪武卅二年至卅五年,不用建文年號,永樂能順利登位,她也將之歸功於自己持誦此經的靈驗。

  這部經特殊的地方是它早已存在於佛國,觀音是在夢中拿給她看,而不是像《高王觀世音經》或《觀音十句經》由觀音口授而流傳下來。

  萬曆的母親李太后也曾被觀音夢授《九蓮菩薩經》。因緣是在一五八六年七月初七,李太后住的慈寧宮忽然有瑞蓮盛開,兩天後皇宮裡也有瑞蓮盛開。李太后曾命宦官兩次捧觀音像到普陀山進香,因為觀音乃胎藏界的蓮華部主,次年她就作夢被授《九蓮菩薩經》。

建立在傳統經典的思想上

[觀音救苦救難]

  《高王觀世音經》的思想及實踐方法毫無疑問地是建立在〈普門品〉上。如果不是因為〈普門品〉在六朝時已廣泛地被人們接受並奉行,我想《高王觀世音經》不可能那麼快流行起來。

  觀音之所以如此受到大眾的信奉,最重要的原因是〈普門品〉針對人們的現世利益,保證只要人誠意一心稱念觀世音菩薩名號,定能脫離「七難」(火、水、風或羅剎、刀杖、鬼、枷鎖、怨賊)與「三毒」(貪、瞋、癡)之苦,而能得到「二求」(求男、求女)的願望。隋闍那崛多及達摩笈多譯的《添品法華經》將「七難」擴充成「十二難」,如果我們把《高王觀世音經》的靈驗與十二難比較,盧景裕的相當於第七難──若囚禁枷鎖,手足被扭械,可得解脫。而孫敬德、王玄謨則相當於第六難──遭王難苦,臨刑欲壽終,刀尋段段壞,十二難與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遇到的苦難更相近。

[觀音送子]

  除救濟苦難外,觀音「求子得子」的誓願也給予人們深切的信心。明末士大夫瞿汝稷在他印施的《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羅尼經》後的跋中,敘述與他同持此經的有三位好友,其中嚴道徹持了三年便得一子,而他卻未獲靈驗,便常自責不夠虔誠或宿障太深。有天晚上夢見走入一座寺院,有位僧人告訴他因為少持了一尊佛的名號,所以才無法得子,醒來後他卻忘了那佛號。二年後他到一寺院,見猊座上有曹王岐山刻本的《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羅尼經》。展讀之下發現有尊「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佛」是他從未聽過的,心中恍然。持了之後,果然得到一子,其他朋友也因如此而得子。於是他們發起助印,以廣持流。

  由以上可知,士大夫階級的信徒往往是彼此介紹持誦,且在明朝時這部「偽經」似乎仍未定型,內容時有變更。有的經文中並不列有「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如來」的名號。他原是七佛藥師的第二尊──東方世界妙寶的藥師佛,他特別照顧產婦。《藥師如來本願功德經》中也說:「求長壽得長壽,求福報得福報,求自在得自在,求男女得男女。」也正 是這些「偽經」所宣揚的思想。

  在《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羅尼經》經後附錄的靈驗故事都強調持誦此陀羅尼一定會如願以償,在十個月後得到一個「白衣重包」的兒子。「白衣重包」有雙重的意思,基本上是指嬰兒初生時胎衣的薄膜仍然裹在身上,看起來似乎穿著一件白衣。其次則是指這個嬰兒是「白衣觀音」送來的,所以他才被裹在「白衣」裡。

  例如武英殿中書舍人謝從寧,五世單傳,和妻子高氏禮持並印施此經,七年內生了三個兒子,都是「白衣重包」。另外如左庶子趙用賢的妻子陳氏也因誦此經,後來生了一個女兒,「白衣如雪覆頭面及胸背,產嫗揭去,乃現眉目」。這是唯一生女的靈驗,同時也最清楚地形容「白衣重包」的樣子。

  此外,如《佛頂心觀世音菩薩療病救產方大陀羅尼經》主要是針對產婦能安全生產而說。如果無法順利分娩,應用硃砂寫此陀羅尼及密字印,密用香水吞下,就能立刻產下「智慧之男、有相之女」。如果胎衣不下,將會傷害到胎兒及產母,那麼也必須立刻用硃砂書此「頂輪王密字印」,用香水吞下,這樣母親就會得救,可把墮產的胎兒速棄水中,以免被惡鬼糾纏。同時孕婦不可吃狗肉、鱔魚、鳥雀之類,又須常念「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佛」的名號。

  如果我們分析誦持這些「偽經」的利益,不難找出它們在正統經典的出處,如消災免難、得福慧男女,這都是不同「偽經」共同肯定的信仰。

「偽經」的流傳

[當權者的推動]

  「偽經」能夠流行除了它所揭示的各種利益很吸引人之外,當權者的推動是不可忽視的力量之一。

  根據牧田諦亮的研究,盧景裕在獄中誦的經被稱為《高王觀世音經》很可能與由瞿曇流支譯的《佛說一切法高王經》有關,在翻譯記中高歡被稱為「魏大丞相渤海國王」。高歡本來是捕盧景裕入獄的人,結果使盧得救的經卻以高為名,因為高歡在當時是最有威勢的人。「偽經」之流行與當權者的支持與推廣,在此得到一有力例證。

  當李太后被夢授《九蓮菩薩經》後,萬曆便為她在慈壽寺立「九蓮聖母像」碑,背面刻有「瑞蓮賦」。此外,在長椿寺中寫有「李太后之牌位」的畫軸上,寫的是「九蓮菩薩之位」。九蓮菩薩不但在北京的寺廟中被供奉,在外地也有她的蹤跡。顧炎武《聖慈天慶宮後記》說:「碧霞元君之宮前一殿奉元君。萬壽中尊孝定皇太后為九蓮菩薩,構一殿於元君之後奉之。」(十,二八中)可見李太后在她生前已被視作九蓮菩薩。在她死後,更有人直呼她為九蓮菩薩。如《明宮史》內有張士範的一段話:「大內西北之隅建有英華殿一處,前菩提樹兩株,聞係九蓮菩薩慈聖皇祖母所植,高二丈,枝幹婆娑下垂至地,儼若佛菩薩慈悲接引眾生也者....。」李太后和其子萬曆便是這樣推動「九蓮菩薩」的信仰。

[法師的推動]

  法師的推動也是「偽經」流行的因素之一,這點由孫敬德與《高王觀世音經》的關係便可得知。

  孫敬德的身份與盧景裕、王玄謨不同,他是屬於下級的一個小兵。他之所以成為與《高王觀世音經》有最密切關係的信徒,主要是道宣的影響。

  如果我們比較盧景裕與孫敬德的故事,就可發現孫的故事自然更為生動精彩。不但砍頭的刀三折,換了三次刀,仍舊不能損他毫髮,而且到他被赦回防,還發現觀音像在項間有三刀痕。相形之下,盧的故事則只屬於誦經免枷鎖難的?多靈驗故事之一,怪不得道宣在他所寫的書中都記錄孫敬德的靈驗故事,因而宣傳《高王觀世音經》的?效。如《釋迦方志》、《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內典錄》都重複同一個故事,而在道宣的著作中,都不曾提到王玄謨及盧景裕。

  可能由於道宣的影響,後來的《法苑珠林》、《北山錄》、《佛祖歷代通載》、《釋氏稽古略》也都只提孫敬德,因此《大正藏》、《續藏》與在台灣坊間的《高王觀世音經》的靈驗故事中,也都只提到孫敬德。

  而《高王觀世音經》的地域性也是不可忽視的一點,河北、山西,河南與山東是法華信仰及觀音信仰的中心,又是北齊故地,《高王觀世音經》歌頌「神武皇帝高歡」的遺德,該經之所以在北方流行,甚至兩度在房山被刻,被並排於最有名的大乘經典一列不是沒有原因的。

結論

  「偽經」雖是中國人撰造的經典,但不是胡亂杜撰的文字,它們所表現的宗教思想及修持方法都是建立在大乘正統經典的法華、淨土的思想上,稱名、持咒的方式也同為這些經典所強調,在幾個陀羅尼的例子中,甚至可以找出它們在正統佛典的出處。又如《高王觀世音經》明顯地建立b〈普門品〉稱名離難的思想上,它們往往是以新瓶裝上舊酒的方式重新包裝,這是「偽經」的保存性。

  此外,「偽經」產生在一個特定的地域,它們能不能在中國推廣及流傳到後世,可能與當權者的支持有很大的關係。九蓮菩薩的信仰有萬曆的推動,使凡夫的李太后成為菩薩,而《高王觀世音經》與當時權貴高歡的名字連接在一起,可能是它勝過其他沒有流傳的「偽經」,而為後人所知的主要原因。

(編者按:本期專輯作者于君方教授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教於美國新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宗教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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