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四十四期/84年12月20日

人間愛晚晴?

編輯組


  別人都說我是個怪老頭,因為─

  一問起我的年齡,我就面露難色,我才六十七歲,卻看起來像八十幾歲似的,年輕時拼命打拼,好不容易事業有成,子女成人,老伴卻撒手而去,害我傷心得頭髮一夕之間全白了,彷彿老了十幾歲,這段痛心的回憶,我是再也不願提起了。

  再問起我的經歷,我更不願啟齒!只好回以「不友善」的眼光,曾經名下擁有幾間公司的大老闆,竟然「淪落」到這裡來!他們不為我欷吁半天才怪呢!偏偏每個到養老院的人,都喜歡聊起這些,好像不說這些就沒話題似的,這還不打緊,我最怕的是他們問我有個孩子,孩子在那兒高就等等的問題,我能告訴他們我有一個兒子在當董事長,一個兒子在美國當工程師,二個女兒都嫁了博士嗎?這些人才真是少見多怪!好像要身患重疾、家庭中等、子女棄養的老人才能住養老院似的,其實我比誰都更有資格住進養老院來!難道不是嗎?說我怪,我就怪吧!

  現在的我真的快活多了,自從住進養老院來,每天早晨柱著柺杖在花園中散步,看看報紙,再和老王下下棋,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再也不用管媳婦的「叮嚀」:「爸!您老人家沒事在家休息,幹嘛老往公園跑呢?」「公園裡人多,萬一有個什麼意外,這可怎麼是好?」每次面對她的「關懷」,我只好默不作聲。

  當初我要住進養老院時他們夫妻倆極力反對,連美國的兒子、遠嫁的女兒都回來力阻,但我可是鐵了心腸,我必須去為自己的晚年打算,事實證明我的抉擇是對的!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以後很少有機會看到兩個小孫子了,唉!這又有什麼呢?父子都形同陌路了,更何況是祖孫,兒子早晚見了面只會道聲早、道聲好,一個月也談不上十句話,孫子呢?媳婦把他們管教得彬彬有禮,一次,我和兩個小孫子下棋,大毛輸棋就爬到我的身上來,要我把他的「車」還給他,小毛更把棋盤給灑了!爺孫就在棋海中滿地找「車」,玩得正高興時,媳婦出現在門口:「大毛、小毛!你們給我站好,怎麼可以對爺爺這麼沒禮貌!」孩子們愣愣地,不敢說話,媳婦說完又轉頭對我說:「爸!小孩不懂事,您怎麼也順著他們!」把我也教訓了一頓,從此大毛、小毛也像他們的爸一樣,見了我只會道好、道早。

  對於「家」,我是徹底看開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現在可沒這種事了,家庭、子女早已不是幸福的保障,現代的老人必須自立自強,再也不能靠子孫養老了!看看幾個鄰居好像不似我這麼樂觀,就拿隔壁間的阿婆來說吧!連我都怕她,每次經過她面前,總覺得她的眼神會刺人似的,從住進來到今天,我沒聽她說過半句話,她坐在輪椅上,右鼻孔插著管子,面無表情,那無言的眼神露著憤怒與抗議,她在抗議什麼我實在不知道。一天晚上,我到外頭乘涼時,看見護理人員對她說:「好了,讓你兒子回家吧!他從下午就來陪你到現在,那麼久了,你讓他回去吧!」那位年輕人則在一旁搓著雙手,我等了一下,想看她會說什麼?結果幾分鐘過去了,她依然沉默著,我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只好快快地走了。等我納完涼要回房時,看見她兒子還在輪椅旁徘徊,而她還是維持著不變的神情。

  又如另一位常在客廳呆坐的阿婆,每隔三兩天中午都可看見她那工人裝扮的女兒,穿著塑膠雨靴,雨靴上還沾著灰土,手上戴著手臂套,一面拿著斗笠搧風,一面對她說:「媽!不是我們要把您丟在這裡,實在是不去工作,錢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沒錢就不能替您看病,您不要怪我和阿明啊!」而她好像沒聽到似的,眼睛老看著遠方,一面喃喃自語:「菩薩!要保佑我的腳快快好起來啊!」

  還有位老先生,住在走廊盡頭那間,每次經過,裡面總是傳來淒厲的哀號,聽說他沒什麼病,只是無法接受子女把他放在養老院中,自從住進來後他每天叫聲淒厲,起初令人聞之鼻酸,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這些人如果像我這麼想得開,不就好了嗎?日子也就好過多啦!「老先生!您的孩子沒來看過您嗎?」哦!你是在問我嗎?這會兒,我再也不像平常一樣瞪人了,不知怎麼地,眼淚卻從眼角悄悄地滑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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