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四十七期/85年9月20日

阿羅漢的煩惱(上)

勝鬘經講記(二)

謝大寧 主講
編輯組 整理

(編者按:本文為中正大學中文研究所副教授謝大寧八十四年講於香光尼眾佛學院「勝鬘經」課程的部份講稿。文內標題為編者所加。)


阿羅漢獲得他自己構想出來的自由度,

但這自由度始終面臨一個危機....

此時他會不會有怖畏?



阿羅漢有怖畏

  上次我們原則性地說明了勝鬘經的結構,為了說明的方便,以下我不是以經典的發展程序,而是以概念的發展程序來處理經文,先從如來究竟會三乘這部分開始。

  阿羅漢歸依於佛,阿羅漢有恐怖,何以故?阿羅漢於一切無行怖畏想往,如人執劍欲來害己,是故阿羅漢無究竟樂。何以故?世尊!依不求依,如眾生無依,彼彼恐怖,以恐怖故,則求歸依。如是阿羅漢有怖畏,以怖畏故,依於如來。

  這段經文是說阿羅漢也要有所歸依,他並不是究竟的歸依處,這似乎是個共識,但他與小乘經典裡所說阿羅漢也歸依佛的意義可能不太相同。這裡要提出來的一個概念就是──阿羅漢有恐怖,這個概念是很值得注意的。

  世尊!阿羅漢辟支佛有怖畏,是故阿羅漢辟支佛,有餘生法不盡故有生;有餘梵行不成故不純;事不究竟故當有所作;不度彼故當有所斷。以不斷故,去涅槃界遠。

  一般在小乘經典上看到阿羅漢是「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可是這裡說阿羅漢有怖畏,所以「我生已盡」,盡的只是有餘的生命,「梵行已立」,立的只是有餘的梵行,這表示阿羅漢所達到的是有餘的境界,而非無餘的境界,所以距離涅槃還很遙遠,這是從怖畏這點來說明阿羅漢的不究竟。

  何以故?惟有如來應等正覺得般涅槃,成就一切功德故;阿羅漢辟支佛不成就一切功德,言得涅槃者,是佛方便,唯有如來得般涅槃,成就無量功德故;阿羅漢辟支佛成就有量功德,言得涅槃者,是佛方便。惟有如來得般涅槃,成就不可思議功德故;阿羅漢辟支佛成就思議?德,言得涅槃者,是佛方便。惟有如來得般涅槃,一切所應斷過皆悉斷滅,成就第一清淨故;阿羅漢辟支佛有餘過非第一清淨,言得涅槃者,是佛方便。

  其中佛的「成就一切功德」、「成就無量功德」、「成就不可思議功德」、「成就第一清淨功德」,都是對比著阿羅漢因為有怖畏,所以他所成就的都不是無量、不可思議、第一清淨功德而說。因此,小乘說阿羅漢灰身滅智,能得涅槃,其實只是方便說法,其關鍵乃在他有怖畏。

  唯有如來得般涅槃,為一切眾生之所瞻仰,出過阿羅漢辟支佛菩薩境界,是故阿羅漢辟支佛,去涅槃界遠。

  只因怖畏,阿羅漢遂「去涅槃界遠」,然則我們應如何理解這個怖畏?

阿羅漢為何有怖畏?

  為什麼說阿羅漢有怖畏呢?印順導師在註解裡提到佛在王舍城時,提婆達多放醉象害佛,阿羅漢們都慌亂逃散。雖引經典為證,但我們還是不懂阿羅漢為什麼會有怖畏。那麼,要從什麼地方去思考阿羅漢有怖畏這個問題呢?首先要了解的是阿羅漢成就什麼,阿羅漢以什麼方式成就他的境界,如果不了解這些,我們便不知道如何了解阿羅漢的怖畏,難道它只是在說明大乘與小乘的衝突而已嗎?還是其中確有一些客觀的問題?這問題我想必須要作一個系統化的了解。

[由三法印、四諦看阿羅漢的證悟方式]

  我們都知道阿羅漢是聲聞乘的四果,他在修證的過程中所面對的問題是什麼?一般說小乘人證空、灰身滅智,這必須從小乘的思路來探討。如從三法印、四諦的立場上來看,阿羅漢證的是什麼呢?我們都曉得佛的根本智慧大體上是從無自性的概念為出發點,緣起性空故法無自性,緣起等於性空,性空就等於緣起,如A緣起於B,世界都在緣起當中,那B本身也必然套在一個緣起當中,也就是說沒有任何一個東西可以成為一個自己,它永遠必須在緣起當中繼續下去。所以,緣起等於性空,在這個基本概念下證空,於是出現涅槃寂靜的說法,如實地觀照世間的一切行業無常,觀照世間法的無自性,如實觀照而不加以執著,這就是涅槃寂靜。

  若從四諦的立場來看,因為我不能如實地證知世間諸行無常,而產生執著,於是有苦諦、集諦,必須透過道諦的修行才能進入寂靜的涅槃,原始佛教的講法大概是在這樣的思路裡。小乘人便是希望能如實觀照世間法,而不要對世間的一切產生執著,這樣對涅槃的理解過程其實是存在於一種「人法相對」的結構裡,所以我們會看到原始佛教以後出現很多有關「我空」與「法空」的爭論。這樣一種理解問題的結構是預設著人法相對的。今天我做為一個修行者,面對世間的萬法,我把自己暫時隔離一下而去觀照法,彷彿這個法可以從我身上拉出一般,色法是我所對的外境,心法是我向內觀的心境,可以想像小乘觀照「法」是在這樣「人」與「法」暫且破裂的結構當中去進行的,如果他能以如實的態度去觀照這一切的「法,能不再受「法」熔o制,而滾在諸法的生死輪迴當中時,他就說「我生已盡,不受後有」。於是彷佛他可以從「法」當中跳出來,本來他採取的是一種暫時割裂的態度,但最後這種割裂的態度變成一種永久的態度──我不再受到諸法的牽制。當他不再受到一切牽制時,他便進入灰身泯智的狀態,而在這過程裡獲得了一種自由。

  我們可從另一種角度來看這種想法,如以僧人與俗人這兩個概念為例來說,僧俗二眾的區別在那裡?我認為這多半只是一種主觀上的區別,你自認為是僧人,但客觀上來看,在今天這樣的時代裡,僧俗有什麼區別?今天各位能獲得做為僧人完整的自由空間嗎?沒有任何俗事糾纏到你的身上來嗎?連最簡單、最俗不過的開門七件事,各位一樣要面對,我在家要做的事情,今天在僧團裡一樣要做。再往大的範圍來看,各位能夠脫開台灣社會的大環境嗎?以前的僧團叢林,王法都到不了,可能會有比較完整的自由空間,但我想今天各位大概都不能離開王法吧!換句話說,你套在一個政治、經濟的結構裡,由於這時代的變化,各位做為僧人與我做為俗人,我們之間的分界點其實非常小,甚至只小到你我主觀的認定而已,還有外在衣式及有無剃髮等等的形式上的差別而已。其他並無差別,為什麼呢?因為各位並無完整的只屬於僧團的自由空間。

[阿羅漢得有限度的自由]

  以這樣的思路來看這問題,如果小乘人是建立在「人法相對」這基本的思維結構當中,那麼這樣的思維結構能不能經得起考驗?也就是今天做為一位行者,我有屬於行者完全的自由空間嗎?可以與世間法隔離嗎?從這角度去想,小乘的修行方法是建立在如下這個基本的假定之下:就是只要以一種無執著的心去面對世間的一切,讓它如實地呈現,我就獲得了自由。可是無論如何,這個自由是建立在「人法相對」的前提之上,然則堅持這個前提,算不算一種執著呢?這且不說。但我們事實上看到,現實裡想堅持「人法相對」,想把「法」推出去成為一個純粹客觀的對象,這樣的想法恐怕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期望。這就如同僧俗的區隔是我主觀上的願望,可是事實上它並不存在一般。

  各位都曉得在中國佛教史上曾出現過沙門是否要禮拜國王的爭辯,事實上這背後埋藏著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今天僧團與俗世的政治力之間該有著怎樣的關係?這關係可不可能擴張到讓僧團變成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把這問題普遍化來思考,今天我身為一個人可不可能完全離群索居,而能讓自己擁有完全的自由度?這件事恐怕永遠只是理想的期望。小乘的教理基本上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理想的期望上,阿羅漢想自己在現實的世間受到種種牽纏而滾在生死輪迴中,處處不得自在,於是發願要一腳踏出三界外,要割斷這種種煩惱。要如何才能讓煩惱不起呢?阿羅漢就想與煩惱拉開關係,以一個我自在的方式獲得自在,小乘採取的態度大概是讓自己隔離一下,假想有個「我」,有個外在,只要「我」不受牽纏就好了,但這是理想的想像,人事的糾纏不是你主觀想拉開就能如願的,你想要離群索居,別人卻要把你拖下水,種種紛擾仍會纏上,這是世間的實相。

  我們從這裡來想阿羅漢有怖畏這個問題,阿羅漢以為自己是清淨了,他的清淨是在怎樣的狀況之下呢?那就是在把「法」暫時地推出去的結構裡,而說獲得了自由,但這自由恐怕是主觀性比較強的自由,我們如果仔細檢討它背後的結構的話,就會發現這是建立在理想期望上的一種處理態度,事實上沒有一個現實的人可以真正站在「人」與「法」相對的結構裡。阿羅漢獲得他自己構想出來的自由度,可是這自由度始終面臨一個危險,那就是他不去惹別人,別人自然會來惹他,不是別人故意來惹他,而是每個人其實都套在一個網絡中,無法掙開,今天就算各位能自主地出家,也只不過掙脫了其中一個小網絡而已,理論上你永遠掙不脫作為一個人的網絡,我們在外面與很多朋友交往,這朋友能交則交,不能交就一刀兩斷,這網絡隨時可斷,有些關係我們可以擁有自我操控的能力,可是有些關係一開始便命定地沒有這些自由度。

  事實上,這世界不存在著任何山巔水涯,可以將與這世界的其他網絡關係完全斬斷。所以阿羅漢儘管可以在主觀的層面上,不讓這些事情糾纏上來,以一個無執著的心得到自在,但這自在本身是脆弱的。如弘一大師這麼一位了不起的男子漢,毅然割捨一切出家,出家後雲遊四海,到處行腳,持戒精嚴,以律師的身分出現,他真的無所糾纏,不曾被他的時代所困了嗎?我想那些紛至沓來的時代紛擾,不可能與他無關,這不是你想甩就甩得掉的,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今天捲在這個網絡當中,有些可以斬斷,有些根本不可能斬斷,也可以說這是人生問題,這不是可以憑我一個主觀的想像,要跳出來就可以完全跳出來的。

  所以,每個人大體上都只能擁有一個有限的自由度而已,從來沒有那個人可以擁有無限的自由度,雖然我們可以採取主觀的態度來克服很多限制,可是它存在的結構性因素,讓你不可能完全跳脫這一切的網絡。如果你想要完全脫開這網絡,最後只會把自己逼到山巔水涯,因為你會發現到只有想盡一切辦法躲到魯賓遜的荒島上去,才可能有機會不受到這一切外在牽絆的追擊,可是魯賓遜的方法在這時代根本不存在,也?我像歐納西斯那麼有錢,到南太平洋上去買一座小島隱居,可是現在科技那麼發達,衛星就在地球上空巡邏,還有那裡可以躲藏?這是個現實的問題,人生不可能存在這樣理想的想望。如果我們心裡存在這樣的主觀想望,並以無執著的心來面對一切,於是我們可在自我建築起來的城堡裡,維持絕對的自由度。可是當外在的追逐硬是打破城堡時,我們會不會有恐怖?我們要談阿羅漢的怖畏,就要從這問題裡去找答案。(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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