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二期/89年6月20日

念珠

釋見渠


透過念珠的施與受,串起人與人之間難以言說、也不必言說的心意,

念珠、念珠,以念為珠,珍貴的是人們珠圓玉潤的純潔心珠。

我也要一條菩提念珠,伴著聲聲佛號,加注為眾生祈福的心願……



  1

  一直想要一條念珠。

  曾經到攤子或賣佛教文物的地方逛了幾回,總買不下手,不是捨不得錢,大概是覺得念珠應該有某些意義,是不能以金錢論斷買賣的。

  大學畢業前夕,想到同學要各分西東,於是幾個死黨相約到同學老家附近,循在地人才知曉的步道一探山的幽深,讓山中的遺世獨立,襯托出我們友情的濃厚。同學是登山老手,又對環境熟悉,一會兒領先,一會兒趕後,半催促、半鼓勵我們這些都市飼料雞:「加油!前面的佛寺就快到了,我們可以洗把臉,休息一下!」果然,走出茂林修竹的幽徑,就覺得眼前一亮,寬闊的廟庭,幾棟綠色琉璃瓦的建築出現了。同學帶我們到大殿禮佛,我們這些不懂規矩的,嘰嘰喳喳地問她要怎麼辦,攪動寺院原本寧靜的氣氛。馬上就有一位出家人笑著迎出來:「阿彌陀佛!來拜佛啊!從那兒來的?」

  這位老師父領著我們到客廳去喝茶、聊天。臨走前,老師父還特地到裡面拿出好幾串念珠送給我們,每個人都不同,她笑著說:「大學畢業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沒什麼好給你們的,就幾條念珠當祝福吧!」

  就這樣,我擁有了一條念珠。心裡很高興,老師父並沒有要求我們要念佛、做功課,事實上,我當時還未學佛,也不知要念佛做功課。不過,每當看到那條念珠,就會浮現老師父慈藹的笑臉和熱誠的招呼,心裡就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2

  畢業後,到醫院服務,在復健科,從他自己走得進來的筋骨酸痛患者,到躺在病床上重大傷殘者,我們都照顧。一日前往探視病房照會的新病人,光看病歷就夠讓人難過了:二十八歲年輕女性,頸部脊髓損傷,四肢癱瘓……。

  一進病房,三個孩子圍繞在病床邊,大的嘴裡叫著:「媽媽,醫生來了!」兩個小的瞪著大眼睛看我。病床上,一張清秀白晰的臉龐,奮力地扯出微笑來迎接我,眼睛和她的孩子一樣清亮。我做了一些檢查,她的情況很不好,光是要能夠自己呼吸,就需要一段相當辛苦的訓練。做好記錄,我告訴她,明天我會再來。才別過臉,剛才強自鎮定下來的心情都竄了出來,一不留神,差點撞上剛從外面進來的一位老婦人。

  走在廊上,邊整理自己心情,邊想著怎麼為她定復健計劃。忽然聽到有人追上來:「醫生,稍等一下咧!」原來是剛才那位老婦人,她快步趕上,拉起我的手說:「拜託!拜託你!你愛跟阮多照顧啊!」我還來不及反應,突然覺得手腕被套上什麼東西,嚇了一跳,反射性提起手來。老婦人說:「這是瑪瑙做的佛珠,送給你啊,菩薩你就慈悲喲!救救阮女兒……」我慌了,急急忙忙要把它褪下來,連連說著:「不行,不行,你不要這樣!」愈要抽手,她反而把我的手扣得更緊,「拜託啦!拜託啦!」音調都哽咽沙啞了。拉拉扯扯的聲音,引出一些人來探看,我想事情扯不清,只好無奈地讓她把那串佛珠套在我手上,安慰她說:「我明天會再來看伊,你放心。」我涉世未深,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事。一來,拿了她的念珠,不等於是接受病患的紅包嗎?而這又是自己一向不恥的行為。二來,這串瑪瑙念珠應該是很貴重的吧!而那老婦人又不是大富人家,往後還得付出龐大的醫療費用,我怎麼還拿她的東西呢?愈想就愈覺得懊悔。

  高我幾屆的學長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樣,問我怎麼了?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卻哈哈大笑:「就為了一條念珠!」學長看我把臉拉下來,趕緊收回嘻皮笑臉。被老婦人套上念珠,讓我進退兩難。不用給念珠,我也會盡我所能地好好照顧她女兒,因為照顧病患本來就是我職業上的責任與使命,不必任何金錢財物來收買、驅使。再說,就算拿了她的念珠,我真的更費心照顧,也挽不回她女兒受傷前的樣子啊!「你拿著吧!可能她現在正為自己能對女兒的病情使點力而高興呢!」學長這麼說。唉!人情真是複雜,還得翻了好幾層看待。

  晚上回到宿舍,在檯燈下,仔細地把玩那串瑪瑙念珠,粉紅溫潤,光滑剔透煞是可愛。老師父送我的菩提子念珠在它旁邊,光彩立刻被掩蓋過去。可是,真要把瑪瑙念珠收下嗎?我有一條菩提子念珠,已經夠了。而且一拿這條瑪瑙念珠就覺得很沈重,還不如菩提子念珠,拿在手上、掛在腕上,都不覺得負擔。

  隔天一大早,我特別早起,直衝到藥劑部把瑪瑙念珠送給一個學佛的學妹。我說:「在路邊攤看到的,覺得很好看,想到你學佛,就買下來送你了。」學妹有點受寵若驚,連連跟我道謝。其實,真正要道謝的人是我,她幫我解決了難題,放下我心中的大石頭。只是,我怎麼能說,我是為了自我救贖,才給她念珠呢?自己其實是個不光明磊落的偽君子。

  3

  在醫院幾年,看盡了人生的老病死,看多了人情的爾虞我詐,不由得常嘆「不如歸去」。去那兒呢?看到老師父的菩提子念珠,就想起佛門的清淨與自在。我開始學佛,並且不久後決定出家。整理好上山的行李,其餘還有用的,就分送給朋友。我把菩提子念珠送給最要好的朋友,希望她看到念珠,能想起自己在佛門裡還有一位朋友。

  剃度時,師父問我做什麼功課,我說:「就散著念念佛,有時念著、念著心就跑掉了,所以覺得沒什麼意思。」於是她拿出一串黑得發亮的檀木念珠給我,囑咐我好好用功。問師父念珠怎麼會那麼光滑勻亮?她說:「我用它做了十幾年的功課了。」我心中一凜,這怎麼好拿呢?要退還給師父,她卻搖搖手說:「剛出家要好好用功,你正需要它。」拿著它,自然就會生起非常敬慎的心情,不敢忘記師父的交代,每天必定用它念幾圈佛號,持幾遍咒,唯恐那黑檀念珠的光彩一到我手中就變黯淡了。就這樣,我又擁有了一條新的念珠,也養成了念佛持咒的定課習慣。

  一日,當我習慣地要拿黑檀念珠做功課時,赫然發現它不見了!翻遍了抽屜、書架、衣櫃,找過所有曾經走過的地方,都不見它的蹤影。我的心,整個都空掉了,同時也被那不知身在何處的檀木念珠完全盤據住了。那是師父要我好好用功的囑咐,那是我出家的紀念,那是我做功課的法器,那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喜歡的一條念珠……。我真是粗心大意,到底把它丟到那兒去了?怎麼對得起師父呢?沒有它怎麼用功呢?種種懊悔、不捨的念頭在心中翻滾……。一整天,我就失魂落魄地東翻西找,偶爾呆坐著追憶那念珠對我的所有意義。

  突然靈光一閃,我想起一個故事:有位老禪師修為非常好,他的禪定功夫已經到達如如不動的境界。他有一個非常心愛的缽,每日都要仔細地擦拭把玩它。一日,魔王命魔孫去把他心愛的缽打破。「匡啷」一聲,老禪師的禪定跟著他心愛的缽被打破了,他心中一緊,剎那間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竟墮到惡道去了。

  老禪師的缽,我的念珠,他的心碎,我的失落,都是愛染貪著。一有愛染貪著,連老禪師那樣的修為,也逃離不了輪迴,何況是我呢?原本是要助我用功、解脫生死的念珠,不料自己無明,竟對它吐愛絲,逐漸作繭自縛而不自知。我一直問自己:「用功是要增加貪愛執著,還是要從貪愛執著中解脫呢?」終於慢慢回神過來,接受念珠遺失的事實。

  隔天,竟然看到黑檀念珠好端端地擺在書桌上,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也不想再追問;回來也很好,我還是將它收好,只是沒有因失落的大悲引出復得的大喜。

  4

  過沒幾天,突然接獲大學死黨的訊息。她剛從美國回台灣,聽說我出家了,便立刻來找我。她這十年在美國取得了博士學位,嫁給了一位美籍華裔的博士,人生正風光得意時,突然檢查出患了乳癌,她一心想回台灣,不料先生因就業機會的需要執意不肯,兩人大吵幾次後離婚了。聽她娓娓地述說她的故事,無怪乎一見她,就感到一股秋天的蕭颯寒氣。

  「真沒想到你會出家呢!」她輕輕把話題轉開。「一切都是有因有緣的。」我開玩笑地說:「誰叫我拿了老師父的念珠呢?就這麼結下不解之緣囉!」「胡扯!我也拿了,為什麼我就沒出家?」我的話點醒了她的記憶,跨越了十年的距離,接上過去共同的經驗。她遙望著遠方,繼續回憶:「那時候,你拿著念珠高興得不得了,立刻就戴在手上,老師父還誇你有善根呢!倒是我,沒什麼感覺,回家隨手一放,就不知道丟到那兒去了?」她嘆口氣繼續說:「因為不懂得珍惜,所以我是個沒福氣的人,也算有因有緣吧?」我不知怎麼回答她,就讓晚風吹過,讓暮色伴著兩人沈思。

  掛單一晚,清晨早齋後,她還是要回到屬於她的紅塵。我拿起她的手,把前不久才讓我魂縈夢牽的黑檀念珠掛在她手上,「從現在開始珍惜還不遲。」我說。她笑著點點頭,又看看天空說:「太陽已經出來,我可以走了!」

  清晨的涼風拂過,我覺得身心有種難得的輕鬆自在,不由得吟唱起:「所謂布施者,必獲其利益;若為樂故施,後必得安樂」,這是每天早晚過堂用齋要唱誦的偈子。我覺得我懂了,我了解布施得安樂的道理了。

  以前我認為如果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安樂而布施,布施不也是一種交易買賣的行為嗎?如今,我才知道,「若為樂故施」是以對方的安樂為考量,而之所以「後必得安樂」,是因為在布施的過程中,放捨了對自己所擁有的財物、色身,乃至精神的貪著。就像負重行遠的人,終於把肩上的重擔放下,身心自然感到輕鬆喜樂一樣。

  我告訴師父,我將她給我的念珠送給別人了。師父點點頭說:「這是你可以處理的。」她問我還需要念珠嗎?我還要念珠嗎?

  5

  透過念珠的施與受,串起人與人之間難以言說、也不必言說的心意。山中老師父的念珠,給了我山林的自然與佛法的清淨無為;醫院老婦人的念珠,告訴我世間的苦迫與沈重的負擔;師父的念珠,傳遞我修行的恆持與篤實。我也要一條菩提念珠,伴著聲聲佛號,加注為眾生祈福的心願。念珠、念珠,以念為珠,珍貴的是人們珠圓玉潤的純潔心珠。

  所以,我們一直有一條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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