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三期/89年9月20日

 

 

螢光照佛

奚淞

 

 

 


天人也真像螢火蟲,

身軀一閃就自暗夜裡的祇樹給孤獨園中消失了。

感謝他奇異的生命微光,為我們照亮了一頁佛陀教示…這位「赤馬」…

 

 

 

 

         螢火蟲飛來了。這裡、那裡,一隻、兩隻、三隻……

螢蟲也可以算是旅行家罷。明滅、抖顫著微光,像要用渺小的身軀,去測度世界的廣袤;又像以黑夜為箋紙,在急切書寫一行行不可思議的語言。

入夜,坐於田野茅篷小旅店的涼台竹椅,搖扇觀流螢,是我和阿昌在旅行峇里島期間,每日最享受的時分了。峇里島四季如夏,明媚的耶林芭蕉水稻田風光,宛如四十年前的台灣;而約佔居民百分之九十的印度教徒,卻以繁密的祭祀文化,格外催動了這熱帶島嶼的生命輪迴。

就像此時,在烏布村,一個七月下旬的夜晚,田野彼端猶自傳來甘美朗打擊樂器反覆的無調性演奏,村中長者在火葬場祭台上大聲詠唱,沒完沒了,不知是在演唱「摩訶婆羅多」或「羅摩衍那」史詩以慰死者,還是在和火葬後的死者亡靈對話:去吧,親愛的朋友,乘潔淨祭火,莫猶豫的去投生美好的下一世吧……

二十一世紀了,在峇里島農村裡,還依稀可以感觸到紀元前古印度奧義書時代的氛圍。同時,我也向烏布村熟練的手藝人購買了木雕的小佛像。垂目趺跏的佛像是刻了賣給觀光客的,拿在手中,還可以察覺未乾樹汁的潮濕。佛陀的角色對此地的印度教徒而言,已成為保護神維許奴的化身之一,被尊重不斷輪迴的印度教教義所吸納、覆藏了。

我把小木佛高放在旅舍涼台的泥磚牆柱上,讓它晾乾,以免攜回台灣後因水土不服而乾裂。

明快刀法刻就的佛陀,眉目寧靜。朝向繁花開落、萬物競相生滅的峇里田野,木雕佛陀可也感觸到一份輪迴生死之痛?而此時已入夜。輕微的雨霧矇矓了火葬場傳來的甘美朗樂聲,璀璨如鑽的螢蟲如滴露般,從開花的芒果樹上跌落。生、滅、生、滅……閃爍微光從葉隙直落草叢。未久,那一點綠光又奮起,顫晃著直撲向我和阿昌靜坐的旅舍涼台……

螢蟲微光,勾起我們多年結伴旅行經驗中最美的記憶。那是十多年前,我們在尼泊爾自助旅行,乘搭當地極老舊、宛如生鏽鐵罐的小巴士,擠在眾多攜糧帶貨的鄉民間,顛簸搖晃的往佛誕地—藍毘尼園去。到站,已近黃昏。我們大氣也沒喘一口,就把行李放定在當時彼處唯一的旅館中,趕緊奔赴藍毘尼,想在日落前一睹聖地遺跡。

這是我生平首次與佛陀聖地接觸,每往前走一步,如同踏向嚮往已久的傳奇。而絢爛的西天彩霞和溫柔起伏的丘陵田野,竟也完滿的一分分把心目中的傳奇落實了。啊!沒有錯,這就是兩千五百年前、雪山南麓的小城邦國家—迦毘羅衛國中,悉達多太子誕生的所在了。

也只有在如此溫柔安祥的風土中,會誕生如此的人格罷。記得當時的我,邊加緊腳步、邊感受到沁入心脾的喜悅,也是一份美夢成真的釋然。

我們來到距旅館約一公里左右的藍毘尼園遺址。落日餘暉把毘缽羅樹和水池映就一片金紅—這是當年懷胎足月的淨飯王妃摩耶夫人,於返娘家待產的途中,在此歇息卻提前生下悉達多王子的所在。

兩千五百年前的野生蓮池,後來改成石砌長方形水池。池畔一座高建於古臺基上的摩耶夫人廟,小小的殿宇內壁雕刻著摩耶夫人手攀無憂樹枝,生下太子的浮雕。

靜極了,幾乎不見任何訪客。我來到廟後半截阿育王殘柱前,藉英文標示分辨柱上阿育王設的銘文:「由於薄伽梵在此誕生,聖地居民得以減稅……」

摩娑柱上斑剝銘文之時,天色已經轉暗。暮色中,我遙見一個著袈裟的僧人,正安靜而徐緩的在池畔經行,像是以攝心專一的腳步向佛陀致敬。像我們一樣,他必然也是遠道來朝拜聖地的罷;天黑了,也不捨離去。

在踅回旅館的路上,經過一段樹林小徑。夕陽業已完全沉沒,林中一片深黑。

忽然,螢火蟲亮起來了。一隻、兩隻、三隻……

令人驚訝的,這不是普通的野外螢蟲景致,錯愕間,我們竟看到千百隻流螢同時在林間盤飛旋舞,並且升騰向數丈高的濃蔭大樹,把宛如黑色剪影的大樹裝點得熠熠閃閃。我和阿昌簡直看呆了。怎麼回事?太美,太奇妙了。

回到旅館,安歇前,我們還不斷談論那螢火蟲造成的奇景。從來也沒見過那麼多螢火蟲,而蟲又能飛得那麼高的。是聖地顯現的奇蹟嗎?我們的談話充滿因璀璨螢光而引起的奇思遐想,而那一夜的睡眠,也就特別不安穩了。

半睡半醒的亢奮中,但覺旅館外的樹林間夜鳥撲飛爭喧,蟲聲也鳴成一片。

約在黎明時分,旅館床鋪忽然如水上浮船般搖晃起來—

啊,地震!

搖晃停歇後,我們才明白林中千百螢蟲競相高飛,以及徹夜鳥啼蟲鳴,原來是出於敏銳的生物感應,預知有強大地震將發生,並非無因而起。

待我們離開藍毘尼、抵達加德滿都,從電視新聞得悉這次地震遠比我們所感知的還要嚴重得多。由於藍毘尼位置偏離震央,只令我們虛驚一場,而加德滿都人煙密集的區域可就慘了。據說這是二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地震災害,傳統的泥磚房舍不耐震撼,紛紛倒塌。

電視屏幕上,我們看見殘垣斷瓦間,披頭散髮的受訪災民正用我們聽不懂的尼泊爾語言大聲哭訴。如此狼藉景色、慘苦的容顏,他們是在追悼喪命的親人,或是在向政府爭取救助、施捨磚瓦,以便重建他們的家屋罷。在加德滿都看電視新聞的我們為之慘然、悚然。

螢火蟲照亮樹林的美景,以及大地震動後的流離慘苦,在我心中竟形成了奇特的重疊畫面,令我長久追懷。

生命所能感觸、人所競相追求的「美」,說起來也只是出自感受。按照佛法分析,既是感受,便是無常的、苦的、非我所能執取的。誰知道揭開「美」的底牌,有這許多因緣生滅、無常、流變所帶來的傷痛;就連我們腳踏以為平靜的大地,不正也是在移轉、翻動之中嗎?尼泊爾的地震經驗,就要比種種良辰美景更能向我們闡明「無常」佛法了。

繼尼泊爾之後,我和阿昌自助旅遊的行腳繼續。

由訪藍毘尼佛誕地啟始,我們有了九三年的印度佛陀聖蹟之旅,遍訪佛陀成道、說法以至涅槃的遺蹟。而後,又探訪了上座部佛教盛行的緬甸、泰國,以至於柬埔寨的吳哥窟、印尼爪哇的波惹浮屠等佛教在亞洲流傳的寺塔遺蹟。

每年寒、暑假,從台灣飛往世界各地的旅客眾多。有時夾雜在機場人潮中,苦候飛機班序,我心想:「這些人,幹嘛好好的家中不待,要飛到種種人生地不熟、充滿各種意料外麻煩的他鄉異域去呢?」

應該是出自一種生命中冥冥的驅迫力,驅使人要以一己微渺的身軀和感官,去感觸、探測這世界的未知罷。做為旅行者,我也覺得自己像一隻螢火蟲了。飛進亞洲繁密的熱帶林野,去探訪遭人遺忘千年的古廟殘蹟,或在殘垣斷壁角落,又邂逅一次寂靜的佛顏……

藉旅行探訪佛蹟,歸來閱讀原始佛典。

讀《雜阿含經》四十九卷,其中有天人以「世界邊際在哪裡」為題向佛陀問法的一章。經文中,天人自述以神通力探索世界的行徑,令我讀了不禁微笑。

話說那日夜晚,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佛陀正在樹林小徑上來回踱步。

一點流光如輕絮飄落、墮地,天人在佛前現身了。

天人容貌端美,身軀放光,照亮了祇樹給孤獨園的一片園林。他向佛陀恭敬的行禮後,退坐一面,向佛陀問道:「請問,究竟有誰能走到世界邊際,並抵達不生、不老、不死之境?」

佛陀笑了:「靠走,是走不到的。」

「奇妙!」天人說:「世尊說得很對。因為我有神通,能記憶自己的宿世情景。我曾名叫赤馬,做外道仙人。我行走起來快速極了,一轉念就能超山越海。我想:何不用如此的神足通,去究探世界的邊際呢?在此決定之下,我立即動身。除了吃飯、大小便利,我無時無刻不在奔走中,睡眠也簡省到極少。即使如此,我狂走百年,直至老死,也沒見到世界的邊,真是遺憾!」

佛陀向這位天人說:「你看我,也只是擁有平常人的身軀罷了。但是我卻可以告訴你什麼是世界、什麼是世界的集起和消滅,以及抵達世界盡頭的方法。」

「聽著,赤馬!什麼是世界?五蘊—受、想、行、識就是世界。出於貪愛,世間集成;斷除貪愛,世間散滅。要通抵世界邊際沒有別的方法,只有靠修行八正道—正見、正思、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聽著,赤馬!如果人能了知世間苦,斷世間苦;了知世間集,斷世間集;了知世間滅,證世間滅;了知世間滅道跡,修彼滅道跡。如此,這人就可以說是度抵貪愛彼岸,行過世界,極盡苦邊,抵達不生、不老 、不死之境了……」

《雜阿含經》經文中描述佛陀向天人開示至此,天人「聞佛所說,歡喜隨喜,稽首佛足,即沒不現。」

這位「赤馬」天人也真像螢火蟲,身軀一閃就自暗夜裡的祇樹給孤獨園中消失了。感謝他奇異的生命微光,為我們照亮了一頁佛陀教示。

然而,讀者如我不免好奇:赤馬天人在聞法後能捨下五蘊,停止他的漫遊嗎?無論如何,佛陀已一語道破生命苦惱的界限,端看他生不生起厭離、求解脫的意欲了。

小雨歇停。這是我和阿昌旅行峇里島的最後一個夜晚,待要歸去了。椰林水田邊流螢閃爍、明滅,像為我串結一連串珍貴的記憶。

雲散,天上群星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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