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三期/89年9月20日

 

 

僧伽生活與回憶

關於僧侶的回憶錄

卡瑪拉•提雅瓦妮琦 

法園編譯群 

 

 

 


一名僧侶獨自穿越山林,又濕、又泠、又餓,可能病倒或感到孤寂,

他描述當他感到振奮或挫敗時,不會因此而陶醉或感傷,而是以平常心看待。

這是令人無法忘懷的心聲—無法從任何一位行政或學者僧侶的傳記中聽到的聲音。

 

 

 

 

        社會學家撰寫了兩本有關頭陀僧的書籍。史坦利•湯比亞(Stanley Tambiah)的《山林中的聖僧與驅邪儀式》(Buddhist Saints of the Forest and the Cult of Amulets),是一部討論避邪與泰國兩大佛教體制政策的重要書籍。其中若干章節的主要內容,是寮族頭陀僧阿姜曼—一位公認具有極大影響力的教師,與阿姜曼弟子馬哈布瓦(Maha Bua)的弟子傳。湯比亞最感興趣的部分,是發展他對這兩位僧侶及其生活的理論,他希望知道阿姜曼是否已是一位完美的阿羅漢,馬哈布瓦的傳記是否是一部聖徒傳,阿姜曼的教法或馬哈布瓦的寺院是否符合經典等。儘管我們在他的論述中學到頗多,但禪修傳記卻非其主要的主題,重點是依據森林僧馬哈布瓦所著的《阿姜曼傳》,以及一篇龍普汶(Luan Pu Waean)的短文上,他推論有關「聖者」的寺院傳記,是和以佛傳為範本有關連。

在我的研究中,我對許多業已發表的回憶錄著墨頗多,這些是湯比亞未研究的部分。除了馬哈布瓦的《阿姜曼傳》之外,我用了十四篇其他的撰述,這些是不同風格的文章,它們並未參考佛傳,事實上也沒有共同點—這指出馬哈布瓦對阿姜曼生平的看法,並非典型的範例,而是個特例。

詹姆士•泰勒(James Taylor)在《森林比丘與國家》(Forest Monks and the Nation-State)一書中,分析阿姜曼與其弟子傳承的形成與轉變。泰勒的討論是以東北的環境與生態為依據,來追蹤森林僧逐漸適應與融入當今泰國社會的現況。書中有關於阿姜曼弟子與在家居士間溝通、連繫與分派的資料,倒十分有趣。但是泰勒與湯比亞一樣,主要是從觀察政教關係中體制的演變,來研究森林僧。

湯比亞與泰勒的作品,缺乏地方傳統的強烈歷史背景,他們也未探討阿姜曼與弟子們的實際修行,我比較有興趣的是補充湯比亞與泰勒的不足。本書(編按:指《森林回憶錄》)的重點不在於森林傳統的體制變化過程,而在研究苦行僧的生活與他們修行、教導的方式。我比較有興趣的是:他們來自何處?他們地方傳統的風貌為何?他們老師所教為何?接受何種訓練?他們的傳承為何?他們的宗教對他們與當地民眾的意義為何?他們為何認為佛法值得保存?

歷史與人類學是我研究的兩大方向。從我的觀點來看,當地歷史提供有用與可信的途徑,讓我們對泰國能有所了解,來自泰國東北的禪修頭陀僧別具一格,這是源出於寮國佛教的傳統特性。因此,透過對其地方色彩所進行的研究,可進一步了解他們。在此結合了歷史與人類學,因為在僧侶的故事中,提供了他們對宗教信仰與踐行的具體文獻。此外,誠如湯瑪斯所言,人們的生活本身即是一部經典,是他人所能讀取與明瞭的。

本書的宗旨,是希望透過頭陀大師阿姜曼與其弟子的著作、開示與談話錄音,也就是透過他們自己與他人的回憶,將他們介紹給讀者。但是「回憶」(recollection)一詞,在我的詮釋下具有另一層意義。它的英文意義相當於佛教巴利文anussati(隨念)一字,意指「追憶」、「深思」,或觀想宗教的重要主題,諸如佛、法、僧、戒。「隨念」(anussati)是與「念」有關(sati)的字眼,是森林僧的修行與許多記錄回憶主題的重要部分 (1)。

 

認識僧侶生活的一扇窗

 

本世紀在泰國境內有成千上萬名頭陀僧,他們的經驗十分豐富。當然,沒有更好的方法來了解這些僧侶的佛法,只能透過他們的闡述,尤其是一些富有地方色彩與飽讀書籍的僧侶。這些內容打開了認識僧侶生活的一扇窗—一個外人所未曾批評與研究的世界。透過這扇窗,我們看見僧伽如何生活,我們聆聽他們的開示,學習他們的思想。

在此之前碰觸這類話題的一些學者,不知如何處置它們。或許他們認為在這些故事裡沒有值得探討的內容。這些僧侶談論他們的日常生活—托缽乞食;尋覓住處與僧袍;對抗苦疾;攀山越嶺尋找合適的洞穴;穿越叢林進入村落;遭遇猛獸;與鬼怪搏鬥。對現代人而言,這些敘述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然而,近來都會人們對頭陀僧的生活,開始熱衷起來,原因或許是因為這些頭陀僧所居住的環境已經消失。如今在泰國,人們吃飯買現成的包裝食物,穿的是成衣,生病到藥房買成藥。小村落現在有道路、汽車、巴士,山林如今變成了大農場、公路與水力發電廠,老虎失去原有的森林,都在動物園裡。現代都會人唯有透過想像與森林僧所敘述的故事,才得以想像到山中小村莊居住,在黑洞中住上幾晚,或是漫步山林與老虎迎面而遇的情景。因為這個緣故,森林僧的日常瑣事便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對歷史學家而言,雲遊僧的生活故事細節,也讓他們感到興趣,忽略這一環節即可能對頭陀僧產生誤解,因為這些生活故事的內容,含藏了許多歷史資料。例如,當某個僧侶看到天神或阿羅漢的影像時,我們最好是知道,這名僧侶已在禪修中獨自度過數月,他們通常沒有進食,等待這類的境遇,否則我們可能會斷言他們是在做夢。他告訴我們,一名僧侶獨自穿越山林,又濕、又泠、又餓,可能病倒或感到孤寂。他描述當他感到振奮或挫敗時,不會因此而陶醉或感傷,而是以平常心看待。這是一種令人無法忘懷的心聲—無法從任何一位行政或學者僧侶的傳記 (2) 中聽到的聲音。

 

〔僧侶為何要闡說他們的故事?〕

 

儘管這些僧侶以十分坦然、直接的方式闡說自己的故事,但他們通常不願曝光,且不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敘述。在述說或撰寫經歷時,僧侶留下自已的姓名是沒有必要的,彷彿生活只是一連串的回憶與事件。既然如此默然,我們不禁要問,他們又為何將自己的生活情形曝光?

有人猜測或許這並非僧侶本人的主意,其中一人只是在日記中記下日常生活的種種,而俗家弟子要求他將日記對外發行,作為他一九七四年六十大壽時的獻禮,他同意了 (3)。另有一位僧侶在一九五九年,也就是他死前的一年,於醫院中將生活記事交給弟子。第三位僧侶是在弟子的要求下,記錄他的日常生活言行,它是以非正式的方式書寫的,如同與友人交談的形式,不受一般社交禮儀的束縛,以及(似乎)未經自心的揀擇或外界的編輯 (4)。第四位比丘可能也是拗不過弟子的要求,將他的故事錄音下來,但唯一條件是在他死後才能付梓,不久這名僧侶即在一場空難中罹難 (39)。第五位僧侶則在其荼毘時印行回憶錄—以親筆的手稿印行 (5),其他四位僧侶也是如此。另有五位僧侶的生活記事,則是出自弟子之手,他們尊稱他們的老師為「法師」(than ajan)、「師父」(luang phan)、「師公」(luang pu)。

這些生活記事大部分均以十分隨性的方式書寫,並附錄年表,只是記下一些並非重大事件的瑣事。雖然頭陀僧似乎將事件記得很清楚,但大多未記下事件發生的年度。記事的特色是均未談及外在的世界,外在世界的任何事件,並未影響這些僧侶,或許是因他們獨居森林、洞穴,與世隔絕,不知外界發生何事的緣故。

 

〔生活記事中充滿了許多豐富的資訊〕

 

從歷史學家的觀點來看,問題在於這些生活記事中充滿了許多豐富的資訊,以及故事中所引發的疑問。當我們讀到頭陀僧步行前往寮國或緬甸追尋禪修大師,他的目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們又如何能了解他修行過程中的禪修體驗?我們又怎能理解阿姜曼所看到的聖人、天神與靈魂的影像?這些傳記與回憶錄以他們生活的一瞥來「嘲弄」我們,使我們無法了解,原因或許是無人能告訴我們,有關他們個人完整的故事。頭陀僧所敘述與記憶的事件,往往都是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他們敘述自己的雲遊生活與所接觸過的族群,鮮少提及在曼谷的生活,更不願提及晚年只能住在寺中,無法再漫步森林的生活。對他們而言,這大概是因為已經沒有故事可以述說的緣故。

但是從正面角度來看,僧侶所敘述的,並未照例加入一些「正常」生活故事所應包含的內容,他們並不諱言個人的失敗,例如對談論性欲並不嗤之以鼻或難以啟齒,反而是對批評僧伽當局小心翼翼,唯恐冒犯護持他們的德高望重的高僧。此外,道聽途說也為那些並未清楚或深入記載的事件,提供了一些線索。

由於個人的回憶錄只是記載了一個僧侶的經驗,所以唯有在比較眾多的回憶錄後,森林僧的生活全貌才得以呈現。可是我們又如何知道,那些比較後的生活面貌是真實的呢?畢竟,並非所有的頭陀僧均留下生活鱗爪,暹羅/泰國絕大多數的僧侶並未留下記錄。那些能寫下他們第一手生活資料的僧侶,不是自己精通泰文,就是有弟子能幫他們撰述,而且有在家弟子能負擔出版費。許多已將其生活記事出版的僧侶,都是由皇家支持的法宗派所贊助,這並不足為奇,該宗派只是由泰國少數比丘組成,假使其他傳承的村落僧與雲遊僧,留下與法宗派頭陀僧一樣多的文字記錄,那麼,歷史學家便可從這裡得知,我們對泰國僧團樣貌的認識可以如此不同。

 

雜誌書刊中的森林僧

 

許多雲遊僧的故事在沒有富裕的在家信徒護持下,於一些暢銷的廉價雜誌上印行,儘管其中包含許多珍貴的資料,但佛教史學者大多忽略這些書刊。這些膾炙人口的雜誌,出現於一九八○年代初期,若干年後,這些森林僧與他們的教導開始受到歡迎。今日,森林僧的刊物不斷再版,被當作民間葬禮的禮物。其中與禪修僧有關最暢銷的月刊是 Lokthip 與 Phra Aphinya,Lokthip 目的在於滿足在家人對禪修僧的好奇,是其中比較受用的刊物。在書中,我們可以發現它詳盡地描述僧侶的家庭背景、在山林間雲遊的經歷,以及對所見的在家人的看法等,文章內容是以僧侶的訪談為主,或是他們死後村中長老對他們的追思,這些對史學家而言極具價值。

但是這些雜誌也有其缺點,例如,Lokthip 雜誌經常從火葬場或印製的回憶錄與傳記中,取得僧侶的故事,但並未刊載出處。此外,這些雜誌將這些僧侶吹捧為阿羅漢或三果聖者,文章中指稱他們示現神通,以及墓中的遺體晶瑩剔透。雖然如此,這些雜誌依然提供若干有關雲遊僧的重要訊息,如這些僧侶來自何處、出家前的職業、在何處圓頂、誰是他們的阿闍梨、他們為何歸入法宗派等。

據我所知,並無強制的法令規範如何使用這些雜誌,也沒有那位史學家或任何人可以告訴我們,那篇是逐字逐句記錄的,或那篇是經過過度編輯的,一切均僅憑經驗與判斷。在看過數百份這類雜誌之後,人們便會信以為真。這些僧侶親眼所見而描述的事件,大多是可信的,但我們要學著判斷,這些文章那裡是編者或作者的觀點所竄改的。當語文變為方言,加入褒貶,便會煽動讀者,我們可以斷言,這些觀點全都是作者或編者的心聲,絕非來自於僧侶本身。雲遊僧通常以平舖直敘的方式陳述,使用的常常是本土語言與當地的表達方式,當一篇文章是以平實而直率的方式表達,看來非出自專業作家之手,多半可肯定出自僧侶本人的談話或撰述。因為我們發現,從這些來源中取得的資料皆不足採信,我在使用這些資料時,就會慎重斟酌,我認為回憶錄與傳記中僧侶直率的言談,有時是有用的補充資料 (6)。

最後,我的評論是針對這些佛傳與文獻學者,他們或許會對我的泰國或巴利文佛教用語,表示異議,我試圖以森林僧的語言來表達,即使這些語言與教義正確的定義有所出入。森林僧所說的,也許與教理上的意義有所出入,以般亞瓦多(Panyawattho)的說法,「為保有森林佛法的品質,雖然一些名相無法與經典的解釋一致,它們仍可作為增長禪修最實用的指導。」當然,去深入頭陀僧的教法與禪修法門,已超越了本書的範圍,但是傳達他們某些本然與風格,卻是我的心願。

【註釋】

(1) 十念是: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念死、念身、安般念(數息)、寂止隨念等十念。

(2) 相反地,行政僧伽的生活記事讀起來像是工作的履歷表,它所強調的是外在形式,如頭銜、地位、計劃等。同樣地,一個學問僧的自傳並沒有發展出個人獨到的見地,鮮少引人注意。 

(3) 阿姜帖表明同意將回憶錄出版的理由:「我是一個很真切的人,因此,我不希望死後讓別人來寫我的故事。我決定自已動筆,因為我比任何人更了解我自已的生活,否則在我死後別人會撰寫我的傳記。如果有人不喜歡我,他會以負面觀點來撰寫,他可能會因遷怒而誇大我的缺點。相反地,如果作者愛戴我,他可能會誇大我的優點。」

(4) 阿姜拉表示歉意,因為這些生活點滴是他隨性所寫下的,因此這本傳記並非依時間前後順序而記載的。他說他只是記下「心中的所見與感覺」,他希望別人不會將他的作品當作 Sanam Luang(以幽默的方式表達他不希望被人檢視與評價)。因為阿姜拉沒有寫作經驗,他並不知道什麼才是「適當」的回憶錄,反倒使他的生活記事更加豐富且具創意。 

(5) 阿姜宛荼毘時的回憶錄,Phra Udomsangwonwisut Thera 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的回憶錄佔七十七頁,阿姜宛將其書名簡稱為 Atta chiwa prawat, 第二部分 Chiwa prawat lae patipatha Phra Ajan Wan (《阿姜宛的生平》),是由弟子所編著的傳記。 

(6)在著名的雜誌刊載的僧侶故事情節,可與僧侶的在家弟子所印製的傳記或回憶錄的內容,進行交叉比對。這些通俗雜誌所刊載的文章,可用來查考阿姜曼傳記中姓名不詳的僧侶身分。文章中提及的資料,諸如認定一個人是否在阿姜曼座下受過訓練,可藉由比對出生與受戒日期的差異來作考察,倘若有人是在阿姜曼死後才受戒,顯然地,他就不可能在阿姜曼的指導下受過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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