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五期/90年3月20日

光明燈

 釋見渠

光明燈柔和地照耀著我,我的眼底、心中也映照著一盞燈,

我看著光明燈,看到了懵懂少年時的追尋,就在一盞燈中呈現,

不禁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1

我仔細地挑著佛前的油燈,一旁教我的法師告訴我,這些光明燈代表每個人心中的智慧明燈,所以要小心地照顧,不能讓它油枯燈盡或被風吹滅。心裡咀嚼著那番話,想起自己曾有的追尋。

大一參加一個關於生涯規劃的成長團體,要我們寫下人生最想追求的人格特質。記得當時我寫了「智慧」二字向別人展示,然而,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要從那裡尋找,只隱隱感覺那會對我的人生產生真正助益,是我要追求的目標。

高中度過最難熬的青春期,進入大學是心智轉換的另一個階段。雖然醫學並不是我最大的興趣,但功課壓力、父母期許,以及基於理解自然與生命的好奇,我還是投注了很多心力。那時生命科學與基因工程正在萌發,一項項研究報告,都宣稱破解了人類生命行為的奧秘,並頌揚生命科學的研究將發現生命的真相,為人類帶來更大的幸福。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消息!我認為以科學的精密性,應該能掌握生命的實相;以科學的驗證性,更可以找到通用全人類而不變的幸福公式。這是一道前程的曙光,我打算以後就此繼續深造,挖掘我所追尋的生命智慧。

但我也逐漸發現,只停留在理知的層面,將使得生命呈現蒼白和扁平,必須體驗人生,獲取理性外的溫熱感性。在自由學風的吹拂下,探索世界的觸角很容易伸展,我接觸到許多不曾看過、聽過的層面。最引人好奇的,莫過於屬於禁忌的事物,那時正值解嚴,很多社團都在探討過去被禁止談論的政治、社會、文化等問題,溢滿了年輕人的理想與熱情的我,激起了參與社會改革的使命。

我關心的層面,逐漸從自我擴展到社群、國家乃至世界。由於認同知識分子應將才能奉獻於締造更完美的社會,我積極地投入社會運動,希望能為人類開創光明的未來。社團與愛情是探索自己、學習人際關係的重要課題。加入社團,共同的興趣與理想,結合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夥伴,意氣風發地高談闊論,交流著一份互相扶持的心意,使「大學冰果店」即使到了寒冬依然高朋滿座,而最能融化冰雪的,莫過於心靈相會的友情及愛情。

很幸運地,我有一位能夠互相增上的好友,她的聰慧與才華是我所欣賞的,與她促膝長談,常開啟我不同的思考方向,還有,我們同樣有一個不算圓滿的家庭,對於彼此心中的重擔,更能互相了解與支持。只可惜,她讀完大一就移民到美國,我第一次感到失落友情的悲傷。

還好,有其他朋友的陪伴,在宿舍餐廳的自助餐,一夥人共吃一大盤菜,依然能嚐出友情的醇美芬芳。就在「拉警報」緊接「沒人要」時,愛神的箭竟不小心射向我,對方的寬厚老實與細心體貼,說服了我,小心翼翼地交出保護許久的心,在許多同學的祝福下,成了令人羨慕的一對。我覺得自己正逐漸被暖暖的人情包圍著。我不知這些和「智慧」有沒有相關,但我自認為已掌握生命的光和熱。

2

沒有人想到我會去參加學佛營。事實上,學自然科學的人,對宗教通常是抱持懷疑的態度,而我想參加,是因為好奇。

第一次進入佛寺加入學佛團體,彷彿到了不同的世界。法師和居士、同學們不談現今科學的發展,不從物質和科學來解釋人生,更不討論政治與社會的弊病、改革,也不涉及男女感情。他們談的是關於一個人如何向內觀照心靈,如何讓心發揮最大的力量,以及人們應該如何慈悲相待,還說人生是苦的、無常是真理,並且告訴我們如何從日常生活中,驗證佛法的道理。雖然不習慣,我還是秉著科學求真的態度,認真思考,甚至實驗。其中「佛教是講求智慧的宗教」的說法,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最後,我承認佛教有些東西值得探究,但是拒絕皈依三寶和受持五戒。

那天早課,站在大殿望著佛前的光明燈,散放著溫暖的火光,雖然帶給我異樣的感動,但山下的光彩和熾熱,無疑對我有更大的吸引力。除了內心留下些種子,我幾乎沒什麼改變地回到屬於我的紅塵。

然而,當我逐漸深入政治、社會活動,才發現在那底層永遠有層污垢,很容易讓人陷溺而無法自拔。而且,禁忌打開、理想目標達成後,重要的便是權力大餅的分食。我參與了一項醫療法規的爭取,天真地以為是為了病人權益,誰知,最終卻落於醫療人員的利益分配。我心中一凜,過去認為的公益運動,其中究竟有多少私心在運作?為達成理想而結合的社團,還是免不了人與人間的傾軋與鬥爭,我懷疑投身於此是否真的對自他有益?

並且,當我從基礎醫學進到臨床醫學實習時,才發現:從實驗室的結果到病床上實際運用,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實驗數據的總和,根本不等於活生生的人。當病人因情感上的痛苦而影響病情,或者雖已經控制住病情,但情感上的痛苦卻持續蔓延時,我卻不知道要拿那一篇科學報告來用,尤其是碰到末期病人,更是不知道要如何解釋生命的終結與意義。

實習時,貼近了所謂的「人性」,才知道過去是我學習目標的大教授,也纏縛著許多煩惱:外遇與家庭失和、權力與派系鬥爭,乃至面對自己的健康與生死一樣沒有著落。如果這些進入醫學界「竊取生命奧秘」的天之驕子,也無法處理自己生命的問題,那麼,我進入實驗室去分析化學分子,能夠解決生命的問題嗎?

在短短一、二年間,人事變化卻似幾經滄桑。社團裡為理想奮鬥的夥伴,已逐漸星散,有的回到現實中,為將來的功業鋪路;留下的,不是為了理念的問題互相爭吵,就是因為曲高和寡而落寞寡歡。一同分享青春歡笑與悲傷的死黨,也慢慢解散,或被白馬王子帶走,或為個人前程奔波。擋不住變動的潮流,我的心也在發酵:為什麼理想會改變?友情會沖淡?愛情會變質?甚至連科學也不見得可靠?

我很想在變化中想抓取永恆,卻又抓不住任何一樣東西,只覺得像風吹過雙手、水流過掌中、沙漏出指縫。感覺好像有些東西在變質,使我蒙上一層迷霧,而原先籠罩我的光與熱正逐漸散去,我不知道什麼才對人生真正有益?

3

為了填補、掩飾變動所帶來的空虛和恐慌,緊抓住所剩不多的時光和好友及時行樂,是畢業前最重要的事。一次,我們夜遊東北海岸,在北關通宵達旦地話南北、道理想、訴衷腸,並一起等待黎明。自清晨第一道曙光開始,我便拿起相機猛拍,不服氣地想抓住剎那成為永恆……,飛快用完一捲底片,換底片時眼前的光影早已千變萬化,我頹然地承認自己的失敗,放下相機,不再有所願求地欣賞剎那變化的日出景象。

橘紅的朝霞,使我想起兩年前在學佛營大殿裡橙黃的燈光,受到晨露的滋潤,我心中佛法的種子萌出了新芽,不自覺地浮現「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的偈子。

我主動探聽學佛營的消息,再回去參加一次。這次我確實認同了無常的道理:萬事萬物莫不是一直在遷流變化中,沒有永恆不變的事物,但也因為變化無窮,所以充滿了積極的可能與生生不息的力量。我學到緣起的道理—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緣條件的組合,人生的改善就在於善觀因緣、創造因緣。我也聽到人生安樂的方法—反觀自照,放下執著,活在當下。也知道能真正利益他人的前提,是無私的慈悲和智慧的觀照。

營活動結束前的晚會,在傳燈活動時達到高潮。師父點亮了第一盞燈,劃破了室內的黑暗,繼續點亮第二盞燈、三盞燈、四盞燈……,一一傳到每個人的手上,營造出一大環溫暖的光圈。我接受了那盞小小的光明燈,讓橙黃的燈光照亮我的臉、我的眼,甚至我的心,捧著燈,感覺一點的溫熱自掌心傳到心底。雖然,山下有一般人所謂的光明前途在等待,但我已不需要那外加的炫目光彩,而開始懂得欣賞一盞用心所點的小小光明燈。

受光明燈的引領,我皈依了三寶,開始走出迷霧。

4

光明燈是要用心照顧的,我很喜歡這個工作。

我小心地用鎳子夾起燈芯上的焦炭,燈焰就更加明亮了,仔細地擦拭燈杯上的油污,整盞油燈就更顯得明澈通透。我聯想到,出家以來有許多一直重複的勞務:掃地、拔草、擦玻璃、洗水溝……,好像都是類似的性質—要清除掉骯髒的東西。

地必須一遍一遍地掃,玻璃要一次一次地擦,燈也要一挑再挑,才能保持明淨;表面上做的是身外的工作,其實藉著一次次地用心,不斷地提醒自己修行就是要去除身心的染污,不斷地學著拋棄和放下對自我的執著。

挑掉燈芯的焦炭後,拿起油壺輕輕地注入燈油;在拋棄和放下以外,還必須有新的東西加入,例如學習新的生活方式、佛法的知見、僧人的戒律和行門的用功等,就是修行生活必須加的油。加入的油,被燈芯吸收了,便化作燃燒的火焰,成為光亮和熱能散發到虛空。而出家所學的一切善法,要發揮燃燒自己、照亮世間,也是要先滲入心中,再散發到虛空。

燈芯挑好、燈杯擦淨、燈油注滿就大功告成了。光明燈柔和地照耀著我,我的眼底、心中也映照著一盞燈,反射著光亮;燈微微的光熱感染著我,我的身心也逐漸散發出溫熱的能量。我看著光明燈,看到了懵懂少年時的追尋,就在一盞燈中呈現,不禁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如今已無須追尋,只需挑掉心上的焦炭,注入澄清的善法酥油,用心去接續香火,讓身心融入,將自己燃燒作一盞小小的光明燈,智慧的燈就能光光相照、燈燈相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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