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五期/90年3月20日

體解苦的真相

頭陀僧如何克服身體的痛苦

 卡瑪拉•提雅瓦妮琦 

法園編譯群 

雲遊僧於病中學會觀照心與感受的同時,也學習到疼痛並不是恆常的,

他們了解,既然心在製造痛苦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同樣也能讓人遠離苦。

他們將自己投入於禪修中,時時保持正念,明瞭疼痛不過是另一種經驗罷了!

雖然,恐懼迫使許多沒有經驗的僧侶遠離頭陀之路,但在此學習的十位僧侶都通過這個障礙—有些輕易地通過,有些則是好不容易才通過。然而,比恐懼更令人畏怯的是,得到叢林熱病或其他病症。比丘或沙彌在最初幾年的雲遊期間,死於疾病的情況並不罕見,不論病情的輕重,都可以看出同樣的反應模式。有時,僧侶會尋求傳統療法與當地治療者的醫治而痊癒,一旦這些都失敗了,他們則從禪定中自我治療,或依靠強大的忍耐力支撐到底。

巫醫與傳統療法

許多僧侶在修習頭陀行的最初幾年,尚末學會如何自已治療疾病,有時年輕的頭陀僧會接受當地的治療者(mau phi,巫醫)的處方。兩位雲遊僧—阿姜李與阿姜撰,回憶他們在偏僻的地區生病時,如何被當地巫醫治癒的情形。

一九三二年,二十六歲的阿姜李,跟隨阿姜曼在清邁節地倫寺(Wat Jediluang)共度雨安居。安居結束幾天後,阿姜曼送他獨自到南噴省的姆指山禪修,阿姜曼曾在那裡停留過一次。阿姜李到達山腳時,搭傘帳住了十天。一天下午,當他坐禪時,耳畔聽到一聲低語,告訴他應該到山頂上去。爬上山的翌日,他探查那個地區,發現一池清澈如水晶般的深泉,由古佛頭像所環繞。阿姜李回憶說那道泉水受到當地信仰的保護:

他們說掉落到泉裡的人不會溺斃,此外,還說不能潛到水底去。婦女則是絕對禁止進到泉水裡,因為如果她們踫巧進入水中,就會痙攣抽搐。那個地區的人認為整座山都是神聖的。

阿姜曼曾告訴阿姜李,有個具有強大魔力的鬼魅住在山中,但它不會傷害或打擾他,因為它精通佛法。

第二天,阿姜李沒有東西吃,

那晚我頭很暈—整座山好像都在搖晃,就如一條船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一樣—但是我神智清楚,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隔天,他在這個破舊的聖殿周遭經行、禪坐,雖然他可以到四公里外的村子托缽,但他發願除非有人來供養,否則不吃。當晚,他嚴重胃痛,並因而昏厥。就在天亮前,他聽到什麼東西或人從陡峭的斜坡向他走來,他分辨不出到底是人或動物:

我聽到聖殿外有吁吁的喘氣聲,一開始我以為是老虎,但仔細一聽,感覺像是人的聲音。雖然山的另一邊非常陡峭,但也沒有陡到不能爬上來,可是我保證那個斜度是無法下去的。所以,誰會從那裡爬上來呢?我很好奇,但是在天色未轉亮前,我不敢離開聖殿或傘帳。

等到破曉時分,阿姜李走到外面,看到一位年約七十歲的女眾雙手合十坐著。她將香蕉葉包的紅糯米,放在他的缽中,還給他一些樹根與樹皮。她告訴阿姜李:「拿著這些藥,搗碎後吃下去,同時為你的健康許個願,你的胃就不會再痛了。」在吃完糯米、樹根與樹皮後,他為她唱誦一些禱詞,然後她便從山的西邊離去消失了。阿姜李的性命,也許就是被這位當地的巫醫救回。隔天,他便好了許多,可以回到清邁的阿姜曼身邊。

阿姜撰也一樣,由地方的巫醫所治癒,當時他三十六歲,正待在龍蓋省公牛山水晶穴(Tham Kaew)中。雖然父親是位民間傳統的大夫,但阿姜撰依循曼谷的教育系統,並未向父親學習草藥。在一九五六年的雨安居期間,他因姆指受到細菌感染而苦,細菌感染不但引起發燒,也讓他痛得無法入睡。一天,當同行僧侶到村落附近托缽時,一位巫醫帶食物到洞穴給他。

她安靜地看著我的姆指,然後走入森林去尋找藥草。不久後,她帶著樹根回來,並將它切碎,然後敷在傷口上,那是一種稱為蘭頓(lamduan)的植物根部。

樹根有效地治癒了阿姜撰的疾病。

如果草藥無效,或是不方便取得時,許多頭陀僧便使用始於佛陀時代的治療方式—喝自己的尿液 (1)。阿姜範與他的姪子用過這個療法,當時是一九二○年代初期,他們在烏隆省沛村(Ban Pheu)的帕布穴(Phrabot Cave),進行為期十五天的禪修。當時那地區還很偏僻,最近的居民—一對老農夫婦—住在四公里外的茅屋中。這些農人種植米、紅番椒與棉花,他們供養時,阿姜範與沙彌都拿到了一把的米、紅番椒與鹽。晚上,阿姜範吞下他自己準備的藥—橄欖醃在他的尿液中,並裝在竹器中加熱。

阿姜帖同樣相信喝尿是有效的療法。一九三三年,他與一位比丘及白衣在北方雲遊,當他們到達「佛足」(Phrabat Thakph,一個有佛陀足印的聖殿)附近的果園時,白衣生了一場病。阿姜帖回憶道:

他沒有發燒,但筋疲力竭、衰弱不堪,他的尿液濃稠微紅,好像洗過肉類的水一樣。我們離醫師這麼遠,只能依賴佛陀的藥,同時依靠我們自己。因此,我們教他喝下自己的尿液,即使顏色那麼紅。他在排尿後,趁著還溫熱時,馬上喝下,結果效果極佳,不到十天,他就回復正常了。

阿姜拉一九四七年隱居在沙功那空省頂崖穴(Tham Pha Daen)時,也依賴這種天然療法:

我沒有任何藥物—不論是發燒、感冒或蚊蟲咬的藥都沒有,也從不費心去準備。曾經有段時間,我甚至在沒有蠟蠋或火柴的情況下生活。萬一被蛇咬到,我也只有尿液、糞便或土壤,就別說木頭的灰燼了,我只能將尿液、糞便與土壤混在一起罷了。如果無效,那麼就禪坐到死……,連屍體都不用擔心,至少我永遠可以將它留給我的在家「信眾」—蒼蠅、蛆、烏鴉、兀鷹、狐狸或野狗。

阿姜查與阿姜範、阿姜帖、阿姜拉不同,他並不認為倚賴尿液是個好主意,不論他是否在病中。他雲遊於那空拍儂省時,偶然來到一個靠近墳場的森林隱居所,由於一九四八年的雨安居即將來臨,阿姜查獲准留下。一段時間後,他考慮單獨住在山頂,每週再下山托缽,但這樣做會面臨山頂缺乏飲用水的障礙。後來,他想到青蛙如何在乾季靠自己的尿液生存,於是他決定進行實驗。

一日飯後,我喝新鮮的水喝到飽。三個小時後急著排尿,我排尿在杯中並喝了下去,味道有點鹹。兩小時後我感到內急,於是又如法炮製,將尿喝了下去,這回一個小時後便感到內急了,將尿排在杯中後,我又再度喝了下去。半小時後,重覆同樣的過程;再來是十五分鐘,排尿又喝下;五分鐘後排尿再喝;接著是馬上想排尿,尿液的顏色是透明的。後來我了解,最後的尿液是不能喝的。

在水源缺乏下,阿姜查放棄喝尿的想法,同時也放棄上山頂禪修的念頭。

面對疼痛

如果傳統藥草療法與當地的巫醫都無法治療,僧侶們會試著以禪定或他們所謂的「法藥」(thamma osot)來為自己治療 (2)。經典研究與禪修不同,禪修是口述的傳統,幾世紀以來由老師傳承給學生,頭陀僧沒有完備的正式學習課程、教室、教科書。雖然他們最初想透過禪定來解除疼痛與疾病,事實也證明這是很困難的,但僧侶們最終還是能善用這個方法。

住在森林的期間,阿姜曼以他自己的方式來訓練僧侶 (3),這不是學者的教法,他以自己的例子來教學。他舉出自己的經驗,這樣的教法正反應出他的生命活力。阿姜曼告訴學生,如果他們想了解什麼是「苦」(第一聖諦),必須先看清當前的狀況:

問題在那裡發生,就要在那裡解決。「苦」的存在之處便是「苦滅」生起之處,「苦」會在生起之處消失。

依阿姜曼的看法,最難教導的僧侶是所謂的「馬哈(maha)比丘」—具有第三級或更高級巴利文程度的僧侶—他們會挑戰老師 (4)。典型的例子是馬哈品(Maha Pin),當他在一九一七年,開始在阿姜曼的指導下禪修時,曾這樣懷疑:

阿姜曼從不曾閱讀巴利經典,他不太可能有卓越的知識,不像我曾通過第五級巴利文測驗,比他懂得更多的佛法,我想知道他教的是否正確。

但阿姜曼的想法是,巴利文學者在走上解脫道前,還有許多方面需要學習。在他看來,頭陀行的目的是訓練心智,而不是依循教本。為了要指導這些弟子如何處理疼痛,阿姜曼常使用有力的或「強硬的」方法,來震撼他們平常的想法,他最喜歡的技巧是大聲侮慢、羞辱弟子。如果僧侶拒絕面對疼痛的感覺,阿姜曼便會喝斥他,例如:

繼續抱怨,只要是有意義的,每個人都可以抱怨,即使小孩也可以抱怨。不過,這樣做毫無意義,只會干擾那些堅毅修行的好人。所以,不要因怯弱而抱怨,你可是一位禪修僧啊!一旦你表現得如此怯弱,誰看了還能忍受呢?如果是小孩或是一般人也就罷了,他們有這樣的表現是應該的,因為他們不曾受過任何訓練,完全不了解任何其他與痛苦對抗的方法,如這種「觀照苦」的方式。

但是你認為自己已經無所不知了,可是當煩惱來時,例如生病,你卻找不到任何能照顧自己的方法或策略,一擊就垮了,這樣是沒用的,徒讓自己與同修臉上無光而已。

阿姜曼的方法是誘使僧侶提起正念,然後用它來控制及管理心。一旦心處於深層的禪定,另一種新的覺醒將會出現,僧侶就能以平常心接受疼痛或苦惱。

和老師阿姜紹(Sao)的教法比起來,阿姜曼顯得非常嚴厲 (5)。一九三○年代末期,阿姜曼與三位弟子停留在泰國北部的森林裡,其中一位具有「馬哈」頭銜的僧侶感染瘧疾—當時並無特效藥可醫的病,這位僧侶因為疾病的侵襲而感到劇痛。阿姜曼相信僧侶們應該面對苦惱的根源,並且治癒自己的心,而不是僅嘗試解除身體的病痛而已。他教導生病的弟子們觀察痛苦,但不要有所反應,因為藉此可以了解苦的真相。但他發現這位「馬哈」太過怯弱,以致於無法遵循他的指導時,他開始嚴厲責罵:

人家稱你為「馬哈」……可是現在呢?你從經典裡學到的知識在那裡?……浪費了這麼多時間與精力,你這個「馬哈」頭銜啊!學習的目的是在危急時,讓知識能學以致用,但你這是什麼知識?毫無用處!你就要死了,過去花這麼多時間所學的知識,卻不能幫助你,你學習的目的是什麼?我不是「馬哈」,我甚至連更低的級數也沒有,我只擁有五個基本的禪修業處 (6),那是受戒那天老師教導我的。看來似乎學得愈多,就愈像沒有受過教育的婦女一樣怯弱。你是個男人,而且還有「馬哈」的頭銜,怎麼可以這麼怯弱呢?在生這場病的期間,你的行為不足以證明你是個大丈夫與大比丘!

阿姜曼是在教導那位「馬哈」僧侶增長正念與禪定,善用心來觀照身體及病痛,並以「苦」作為禪觀的對象,直到苦受自心中消失為止,如果僧侶有足夠的正念,他的心就能從身體抽離出來。阿姜曼還說,「法」無法從書中尋獲,若要確實地看清它,僧侶們必須要內觀自己的身心,因為樂與苦都從那裡生起。(7)

阿姜曼的嚴厲批評,反應出他對那些僅被書本學習所吸引的僧侶評價不高,他似乎深信強的領悟力通常會遮蓋情感的怯弱。同時,如果當他認為那病痛是來自於自憐或自我放縱時,便不會表現得太慈悲。這位「馬哈」僧侶在受到喝斥時落下淚來,但那時,阿姜曼依然努力要使他有所領悟,所以轉而以溫柔與鼓勵的方式,接下來的幾天,他放柔聲調,並對這位僧侶保證他會很快康復。阿姜曼的溫柔、鼓勵,甚至像母親般的慰藉,對生病的僧侶產生撫慰的效果,幾個月後,他穩定地痊癒了。

堅忍不拔的毅力

就如許多沙彌總是從隨侍一位老師開始,阿姜帖從觀察有經驗的雲遊僧身上,學得堅忍的重要性。其他如阿姜拉與阿姜宛(Wan)則已經具有這個特質,另外如阿姜汶(Waen)等一些僧侶,則是經過長時間的禪修才增長的。

一九一六年,阿姜帖在烏隆省大保縣(Tha Bau)一座已荒廢的寺院中,於阿姜曼的首席弟子阿姜辛(Sing)座下修行。儘管當時阿姜辛正受瘧疾之苦,同時在整個雨安居期間又罹患熱病,他還是繼續教授並訓練阿姜帖。當雨安居結束,阿姜帖與他的老師啟程離開,那時還沒有路,他們必須走過泥濘,涉水渡過小溪與稻田。阿姜辛發燒時,他會在一個田野中的茅屋裡休息,或躺臥在樹蔭下;天亮時,雖然他還發著燒,仍然會出去托缽,以供給飲食給他的年輕弟子。阿姜帖學會不管在什麼狀況下,一位頭陀僧依然要晨起步行到村莊托缽。

禪修僧以其勇敢忍受疾病的能力而聞名,阿姜拉馬拉松式地迎戰叢林熱病的過程,便留有記載。例如,他在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與馬哈布瓦一起雲遊,受到間歇性的叢林熱病侵襲時,仍持續地禪修。兩位僧侶從阿姜曼所居住的沙功那空省沛塘(Pheu Pond)隱居所,沿著足跡或牛車的軌跡,穿過森林與稻田,走到普拉康普村(Phra Kamphu)一座廢棄的寺院中,他們在那裡停留禪修。雖然阿姜拉每三到四天,就會遭受瘧疾的襲擊一次,但這並沒有迫使他停止服侍長者阿姜布瓦。為了訓練阿姜拉,阿姜布瓦給他許多必須完成的課題:

你必須去提水,並將用來洗缽及洗澡的那缸水注滿,再將茶壺與甕的飲用水裝滿。這裡會有位居士來洗缽,他會將它放在戶外風乾後,再拿進來。你不必幫我沐浴、打掃茅篷或準備臥鋪,我會自己處理,因為我們兩人的茅篷離得很遠……。要嚴格地禪修,除非必要,不要和我說話,可是不要認為我不喜歡你。

雖然阿姜拉發著燒,他還是嚴格地每天完成阿姜布瓦交待他的工作:

幾乎整個月裡,洗滌水與飲用水都要從隱居所一百二十公尺外的溪流提回來,我從清晨四點鐘開始提水,因為沒有火炬而踉蹌地走在黑暗中。阿姜布瓦日夜都在禪修,而我通常每到中午就開始發燒,雖然一個鐘頭後就會退燒,但頭痛依舊,我也只能吃一點點的東西,每三到四天,就會發一次高燒,不過到晚上就會好一些。

阿姜布瓦最後得到一些奎寧錠劑,拿給阿姜拉吃 (8)。由於不熟悉現代藥物,阿姜拉說自己:

一次把六顆藥劑全吞下,一整天下來兩耳都不正常,因此我沒有吃飯,只以藥取代正餐。燒退十五天後又發作了,但我仍不間斷地去取水、打掃地面,持續經行,而不去管那些循環。如果我得到的是傷寒,又繼續這樣做的話,八成會沒命。

在阿姜布瓦將他們遷移到半公里遠的森林深處時,阿姜拉尚末痊癒,但他們仍到普拉康普村托缽,而阿姜拉也依舊到同一條溪取水。

村民為我建造一座平台,大到可以張開蚊帳,與馬哈布瓦的茅篷大約離十八公尺遠。他們用來製造平台的小而平滑的圓木棍,砍自南可練(nam kliang)樹,我的皮膚對它過敏,這鐵定是我必須要面對的「業」。三、四天後,我的臉腫到幾乎遮住眼睛。老師看到我的臉,笑著說:「真像在糞上放臭屁!」(9)

當阿姜布瓦詳細檢查阿姜拉的平台時,發現南可練木棍,便請村民將木棍移走,並換上安全的木頭。阿姜拉很鎮定,一點兒也沒有責怪村民。

所有的事他們都仔細考量過了,他們並沒有惡意。在這種乾季裡,樹葉都掉光了,因此,他們無法辨識那一種才是適當的,就直接將平滑的圓木棍收集在一起。由於急著建造平台,也沒時間蓋屋頂與牆,到了早上,蚊帳與傘帳都濕透了,只好將它們掛著自然晾乾。

在這種情況下,不難了解阿姜拉待在阿姜布瓦身邊的兩個月中,受著長期發燒的苦。然而,阿姜拉覺得自己是老師的負擔,因此決定另外找一個獨處的地方。聽到他要離開的原因,阿姜布瓦笑著建議:

你乾脆到沙功那空省的草原區,在牧場的中間搭起傘帳,然後在烈日下行禪,那開放的空間大概比較適合你的身體。

他寫信給阿姜潘(Phan)—一位住在蓬南村(Phon-ngam)的法宗派同修僧侶,請他供阿姜拉住宿。阿姜拉離開時,村民陪他走了一段路,以確保他走對方向。

阿姜拉說他不知是否該認真聽阿姜布瓦的勸告,然而,阿姜布瓦卻不是在開玩笑,他認識許多從烏汶、黎逸與馬哈沙拉堪(Mahasarakham)等省城鎮來的僧侶,他們不能適應森林生活,也經不起各種疾病。他知道那些生長於都市或城鎮,或住在原野及空曠處的人,很難適應森林的生活環境。

阿姜拉花了半天時間走到蓬南村,他將阿姜布瓦的信交給阿姜潘,蓬南村是阿姜潘的家鄉,他剛參訪回來,停留在一個荒廢的寺院裡。阿姜潘請他父親召集村民,來了三十個人,他們決定為阿姜拉在曇諾卡塔山丘(Tum Nokkatha Hill)搭蓋一座茅篷。他們相信那個山丘住著兇猛的鬼靈,而且它們可能會請阿姜拉停留在那裡,以考驗他的修行功力。

他們為我搭了座茅篷,屋頂與牆都是用稻草搭建的,還做了個有排水溝的廁所,更清出一條行禪的步道。那個地區有一口井可以取水,森林則種滿著索(sal)樹。村子離我約一公里遠,這個距離正好適合托缽。

雖然,沙功那空省的村民對頭陀僧大致上還算照顧,阿姜拉仍舊喜歡獨居:

我每隔二、三天就會發燒,然後退燒幾天,雖然可以進食,但仍頭痛不已。當我發高燒時,村民想來照顧我,但我都回絕了。他們希望每天來探視,並拿搗碎的草藥來給我服用,我也婉謝了,我希望能在病中獨處,因此只請他們提供藥草及石器,我就可以自己搗碎了。

阿姜拉在那裡停留一個月後,仍發著燒,但是他還是決定要移到帕威穴(Phawet Cave)去。看來,他視自己的病為阿姜查所謂的「正見」:「如果它可以治癒,就治癒;如果不能,就不能。」阿姜查說那是頭陀僧看待世事的方式。一天清早,阿姜拉在幾位村民的陪同下離開,他們為他指引一條向東的山丘步道。

事實上,離開的那天,我還在發燒,但我並沒有告訴他們,因為怕他們擔心。村民回去後,我一邊走著,同時修習正念。熱帶巨嘴鳥唱著歌,所有的樹葉都飄落在地上,留下光禿禿的樹梢,我不再憂慮,行走時保持正念。縱然高燒肆虐,仍繼續行禪,寇伊有(Koel)鳥在遠處啼叫。

傍晚時分,阿姜拉到達鶚田村(Ban Na Nok Khao)附近,在此偶遇阿姜範。他與四位頭陀僧剛離開文田塔寺(Weng Field Stupa),正要前往山谷懸崖穴(Dean Cliff Cave),除了那幾位頭陀僧外,還有兩位當地軍人隨行。阿姜拉向阿姜範頂禮,並說出他的故事,阿姜範說:

噢!你發著燒走了一整天,我可以感受到你的不舒服,去待在文田塔寺吧!那裡現在無人居住,我會讓這兩位軍人與你同行。

然後,阿姜範告訴這兩位軍人:

我與這幾位僧侶可以一起從這兒到山谷懸崖穴去,這沒有問題。軍人們!請確保明天早上安蓬(Amphon)中士會為這位僧侶打針。

接著轉身向阿姜拉說:「在你康復前不要離開。」(10) 阿姜拉感激地向阿姜範頂禮後,便各自啟程離開了。

阿姜範與僧侶們向南走,阿姜拉則與兩位軍人向北走,他們幫他拿頭陀裝備。在那之前,天色已暗。

在十公里的步行中,高燒未退。我們走捷徑,沿著一條寬僅夠老鼠過的小路行走。四週一片漆黑,我們沒有任何火炬,甚至看不清所踏之處,一切都聽天由命了。一路上我一直在作慈悲觀,我深恐自己會踩到蛇。

他們在晚上九點左右抵達文田塔的村莊,軍人帶阿姜拉到無人居住的寺院,之後便返回軍營了。到了深夜,高燒才退,但頭痛依舊,阿姜拉整夜躺著禪修。早上起來,他發現有人已為他準備好飲用水與洗滌水。於是,他掃完地後,就外出托缽了,一位信眾跟著他回來,並交給他十一片奎寧錠劑及安蓬中士開立的使用方法,這次阿姜拉沒有一口氣全部服用。

在那裡停留十一天後,阿姜拉覺得身體強壯起來,可以啟程了。當他告訴一位村民打算離開而前往洞穴時,村民表示異議:「現在你一痊癒,就想離開我們!」這個評語讓阿姜拉莞爾,他提醒這位信眾,他們倆都可以從他的獨居中獲得功德:

我是可敬的阿姜曼的弟子中有過失的一位,他警告那些尋求獨處的人,如果沒有在禪定中進步,就不准與他一起安居,因他會認為我們只是為了好玩而雲遊。同時阿姜範也告訴我,身體康復後要繼續雲遊。各位信眾!我會在完全隔絕的洞穴、森林或山丘上得到功德,而你們也會因此受益,我們都沒有失去什麼。如果阿姜曼知道我在雲遊時還停留在寺院裡,他會認為我只是想躲避老師,而且缺乏勇氣,他會責罵並拒絕再教導我,那才是我的損失。

聽了阿姜拉的說明,村民說:「這樣我們就讓你走,請對我們散發慈愛。」

當地人相信能從僧侶的禪修中獲得功德的想法,在寮族與原族的傳統中相當普遍。相對地,僧侶們也感到自己有責任精進修行。阿姜帖曾在一九二四年評論自己的禪修時,提及這種責任:

我努力精進,表示對村民善意的感激,這兩者的關係如影隨形。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存在是仰賴村民,因此我繼續禪修,以回報他們的恩情。我漸漸確信,我這段時間禪修的努力,完全履行了接受恩情後的責任。

阿姜汶也提供一個頭陀僧在病中仍致力修行的好典範。一九一八年,他在阿姜曼的指導下禪修時,罹患了叢林熱病。當時阿姜汶單獨在北部地區雲遊,他會禪坐直到退燒,但是每隔三到五天就會再次發燒。熱病最嚴重的那一天,正是他在雨中從帕堯省(Phayao)走到南邦省(Lampang)的路上,他回憶道:「這一路上真是艱辛,我必須在密林中穿越溪流,走過狹窄的峽谷,到處是水蛭。」晚上走到一座村莊,在村邊看到一間神廟,其大小正好可容一個人在裡面躺下,阿姜汶就在那裡過了一夜。

我用浴衣清掃地面,然後將布舖在地上,搭起傘帳後,走到附近一條積滿雨水的溪裡沐浴。到了晚上,我離群獨居,並將袈裟塞進枕頭裡,然後躺下來休息。休息一會兒後,我誦了一些讚頌,並對一切眾生施予慈心。當我以坐禪代替行禪時,耳邊聽到老虎在附近 pep pep的叫聲—可以辨別出那些老虎體型很大,大到可以吃掉一頭牛。牠們不停地吼叫,當一隻停止時,另一隻又開始,此起彼落,就好像一群人在互相咆哮。那一夜好冷,使我無法入眠。

阿姜汶晨起後就開始上路,但他覺得身體虛弱,頭很沈重,就如發高燒時的感覺,在這個濃密的森林中找不到村落,只好向前走。多走幾個小時後,他覺得筋疲力竭,才發覺自己還發著高燒,步行對他的病體而言,負荷實在太重了,他停在路旁的樹蔭下,

放下傘帳與缽,我因疲憊與重病而不支倒地。不知睡了多久,強風搖動樹枝的咻咻聲吵醒了我,四周雷電交加,天空烏雲密佈,暴風愈吹愈急。然而,發燒卻沒有好轉的跡象,接著又開始下雨,我無法架起傘帳,因為它會被吹走,不知何處可以找到遮風避雨的地方。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阿姜汶終於放棄,而在禪定中祈求三寶,並發願:

我奉獻此生給三寶,如果我能圓滿具足波羅密(德行),就讓我能持續道業,直到解脫痛苦,請讓風雨遠離我吧!(11)

然後,他向梵天、蛇神及鳥神施予慈心,並祈願:

我正在前往南邦省的路上,在路途中又病又累,沒有力氣向前走。請發發慈悲,停止下雨也許不適當,但是請改變風向,讓雨不要下到我所在之處。(12)

結束祈禱後,阿姜汶又再次將心專注下來,並向宇宙有情散發慈心,接著,

太不可思議了!在傾盆大雨中,另一股來自新方向的風開始吹動我頭上的樹枝,風轉向了,而雨也吹離了距我四十公尺遠。雨繼續下了好一會兒,在它慢慢停止後,我仍未退燒,在沒有遮蔽下又躺了下來。深夜醒來時,發現全身濕透,不知是因蚊蟲咬而發燒流汗或單純只是流汗。我的燒漸漸退了,覺得輕鬆了些,後來感到口渴,於是便提茶壺到溪邊取水喝。

在繼續上路前,阿姜汶將心靜下來,再度修習慈心觀。

以禪相治癒

阿姜曼因其能以專注的禪定克服重病而聞名,他曾告訴弟子:

昨晚,我在禪定裡治癒疾病,在我坐禪時,一段「法」的語句出現在禪相(nimit)中—yayi tapati athi jajo,就像我以前曾在病中所做的一樣,所以便繼續禪修。當痛苦消失後,某種「法」會在禪相中出現,因此我生病時便不再尋找藥物來服用。依賴藥物或醫生,就違反了我對「法」的依賴。(13)

然而,不是每位禪修僧都會有禪相,這依個人的根器而不同。如同一位頭陀僧所解釋的:

禪相從初禪中生起……,對某些人而言,不管他們的心達到那個層次,禪相也不會出現;而有些人,心可能只有一剎那清明,卻能出現各種禪相。(14)

在阿姜曼的弟子中,阿姜範、阿姜李與阿姜撰都有此傾向,容易在禪定中有禪相。

阿姜範在一九三二年再度感染瘧疾時,就以禪相的方法治癒自己。當時他與一位同修僧侶阿姜盎(Aun),在柯叻省(Khorat)西奇縣(Sikhiw)竹河村(Ban Khlaung Phai)一帶雲遊。阿姜範試過包括奎寧的各種藥物都無效,因此還是回到「法」的修習。他禪坐,直至心達到一境性:

在禪相中,他看到某些東西跳離身體,並站在他面前。他將心專注,注視著這個東西,後來它變成一隻鹿,跳進溪中。不久,又變成一頭大象跳出來,強行穿過森林,樹枝斷裂的聲音啪啪作響,最後消失在視線中。

到了早上,阿姜範的高燒退了。

阿姜曼教弟子分析他們的禪相與夢境,以探索出「業」運作的線索。許多頭陀僧接受他們的疾病或其他降臨在身上的事,就把它們當作是過去「業」的果報,這必須具備耐心去檢視與忍耐,以打破其因果循環的鎖鍊。以阿姜李為例,他便曾多次提及在夢境與禪相中出現的籠中之鴿。在一九三七年雨安居期間,他停留於尖竹汶省蝦河(Samnak Khluang Kung)隱居所,當時正受著無藥可醫的胃疾之苦。他禪坐直至深夜,約凌晨四點左右,一個禪相出現在禪定中,他看到:

一個鳥籠中,有隻瘦小飢餓的鴿子,這表示我飼養過一隻鴿子當作寵物,但曾好幾天忘記餵牠。現在這個「業」的果報成熟,因而我罹患胃炎。因此,只有一心行善來醫治。

由於這個禪相出現於病中,阿姜李將之視為一個訊息—他必須接受這場由「業」所引起的疾病。

阿姜撰與阿姜範一樣,也是在禪相出現後治癒了瘧疾。一九五九年,阿姜撰三十九歲,在龍蓋省蓬披賽縣(Phon Phisai)粉紅森林中的珍樹穴(Tham Jan)獨自度過雨安居,離他最近的村落約四公里遠,居民是卡慕人(Khamu)。他發現了這個孤立的洞穴,而且涼爽的氣候正適合禪修,於是停留在洞穴,直到雨安居結束。到了乾季,叢林熱病再次襲擊他,因為沒有藥,他只好讓身體自己復原。在整個月中,每到下午全身就會發燒並顫抖,晚上才會消退。由於獨居,所有的事都要自己來,一旦燒退,就必須下山到山麓取水,走回洞穴時,往往天色已黑。

一天,熱病再次來擊時,阿姜撰躺臥著禪修。正當快要入睡時,父親出現在眼前,他是位受人尊敬的藥草師,在阿姜撰十六歲時過世。阿姜撰憶起,在這個禪相中,父親帶著一袋的藥草來看他,並問:「兒子,你生了什麼病?」阿姜撰回答:「我一個月前得了叢林熱病,到現在還沒有痊癒,因為沒有藥。」他父親說:「嗯!我會配製幾種藥,你不久就會康復。」然後他解開袋子,搓抹藥草並將之和入水中,藥草的香味相當誘人,光是聞就讓阿姜撰覺得有力氣。就在喝下時,阿姜撰醒了過來。一開始,他覺得真的喝下父親的藥,但隨後,

我了解這如果不是個禪相,就是一場夢。翌日,高燒稍退,後來就完全退燒了。體力、胃口也恢復正常,從此以後就不再發燒了。我不知道原因,但又不可能是喝下父親的藥所致,因為事實上,我沒有喝,我只在禪相中喝。

無論如何,阿姜撰很感謝父親這樣照顧他,因此,他祈願,並將累積的功德回向給父母。

面對死亡

禪定的進展需要精進不懈地修習,這必須遠離種種的干擾。在頭陀僧獨居的期間,必須經過嚴酷的訓練,有時甚至會與死亡擦肩而過,對頭陀僧而言,目睹同行的僧侶因叢林熱病而亡是常有的經驗,阿姜頓在一九一八年便有過這樣的經歷。他當時與四位寮族僧侶—阿姜辛、阿姜本(Bun)、阿姜西塔(Sitha)與阿姜努(Nu),正停留於加拉信省(Kalasin)塔康投縣(Tha Khantho)的一個森林中,當時這區域偏僻且原始,僧侶們搭蓋自己的隱居所,以度過雨安居。不久之後,除了阿姜努之外,所有人都罹患叢林熱病,雖然他們儘可能地互相照顧,但到雨安居中期,其中一人便過世了。看著同行的僧侶死亡,阿姜頓更加致力於禪修,並觀想自己的死亡。他將自己的存活歸功於禪定,他回憶在定中的禪相,自己的身體與佛像合而為一,他日夜禪修,直至將煩惱從腦海中去除。

隔年阿姜頓也有類似的經驗。一九一九年,他與一位年輕沙彌在沙功那空省苦空村(Kudkon)附近的森林邊雨安居,沙彌罹患瘧疾,阿姜頓盡力照顧他,但是高燒不退,無法治療。阿姜頓眼看男孩過世,他難過地說:「很可惜沒有藥醫治,如果有藥,他可能不會過世,他還那麼年輕!」這種照顧及面對同行者早逝的經驗,給予僧侶許多啟示,特別是關於無常、苦、堅忍與慈悲的真諦。

阿姜汶的傳記也記載這位有技巧的禪修僧,以驚人的耐力來面對痛苦。一九四六年間,他獨自在清邁省眉唐縣(Mae Taeng)蓬村(Pong)的隱居所雨安居。腿上有個傷口遭到感染,疼痛非常,讓他無法出去托缽,隱居所中沒有其他的僧侶或沙彌,這地區的村民也未注意他。一位同修僧侶阿姜努 (15) 正好在另一縣,也就是帕堯省眉龐山(Mae Pang)。許多頭陀僧相信,不同的人心念可以相通,這似乎便發生在阿姜汶與阿姜努的身上。一天,阿姜努在禪修時,有個影像出現,他看到阿姜汶躺在地上。當他出定後,仔細回想這個意象,結論是這個徵兆顯示出他的朋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因此隔天一早他便向蓬村走去,到那裡後,發現阿姜汶的情況很嚴重,便請村民去找醫生,他們請來了吉(Ji),他曾在軍中待過,還膽識過人地敢做外科手術。在沒有施予麻醉的情況下,吉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從阿姜汶的傷口移除受感染的組織。阿姜汶將心安住於禪定中,根據為他立傳的作者說:

阿姜汶平靜地躺著,沒有任何情緒,宛如熟睡一般。手術結束時,吉敷裹傷口,約五分鐘後,阿姜汶出定,並睜開眼睛,阿姜努問道:「你會不會痛?」阿姜汶回答:「還可以忍受。」……手術後,吉並沒有給他止痛劑,隔天,吉回去清理傷口時,阿姜汶告訴他:「今天請輕一點,昨天你的手相當重。」他只說了這些。

阿姜努在回到眉龐山前,照顧了阿姜汶一個星期,這正好在雨安居的中期,僧侶理當不能遠行,他請村民照顧阿姜汶,並為村民忽視僧侶而告誡他們。阿姜汶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直到隔年四月,才從這個粗糙的手術中康復。雖然如此,當時他還不能遠行。

耐心與毅力,不只受到頭陀老師的推崇,甚至東北地區的信眾也是如此,他們對自己堅忍的毅力感到驕傲,並尊敬那些以勇氣面對困境的人。

以阿姜曼一九一三年在那空那育省(Nakhon Nayok)巨山(Khao Yai)的經驗為例,當時中央平原(Central Plain)還有很多隱密的洞穴,當他正雲遊於各個洞穴時,聽說有個不祥的薩立卡穴(Sarika Cave),當地人警告他有大惡魔守著該穴,說它不能忍受任何入侵者。他們還告訴他,曾有六位雲遊僧停留在那裡時,因惡疾而過世。然而,阿姜曼並沒有因村民的傳說而喪膽,他反而視之為挑戰,並決定到洞穴中一探究竟,看會發生什麼事。

在阿姜曼的堅持下,村民們帶他到這個安靜而獨立的洞穴。前兩夜平靜地度過,身心都充分得到休息,只是偶爾會聽到野獸在附近徘徊的聲音。到第三天晚上,他開始胃痛。阿姜曼自年輕時便為痔瘡與胃痛所苦,但這次卻格外嚴重,腹瀉、感覺虛弱,又失去胃口。他記起村民曾提及有頭陀僧死於洞穴的事,如果疾病持續,他想自己可能會有相同的命運。天亮時,村民順道來訪,阿姜曼請他們到森林採集一些藥用樹根 (16)。服用幾天後,胃部的情況更糟,身體更衰弱,意志力渙散,還因腸子的問題引起發燒。阿姜曼拒絕臣服於疾病反應下的自我放縱,「為什麼我要因這種痛苦而沮喪氣餒?」他自問。

眼見草藥無效,阿姜曼便停止服用,由於胃痛加劇,三天未出去托缽。這時他藉著禪坐,依賴「法」的療效來平衡體力:

於是,對生命的執著便放下了,身體能接受其自然的治癒過程……,不論疾病能不能治癒,也不管它會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我都不在意……。這場激戰從初夜到中夜,最後心變得堅強,並且能了解一切和合事物的本質,包括那發作的疼痛。疾病完全消失了,同時心安住在如如不動的一境性中……。接著,當心進入較敏銳的近行定的層次時,好像有一道光從他的身體放射出去,而出現一個約十公尺高的大黑人,他扛著一根像他的腿一樣粗的棍棒,約有四公尺長。(17)

在阿姜曼的禪相中,惡魔威脅如果他不離開洞穴,就要殺害他。阿姜曼拒絕起坐,阿姜曼的弟子阿姜維利揚(Wiriyang),記起阿姜曼對此次經驗的敘述:

惡魔突然以巨大的木棒打他,阿姜曼覺得彷彿身體被埋入五十公尺深的地底,然後又浮出地面,他毫無畏懼,繼續在禪定中保持專注。接著,惡魔以雙手拔起身旁需十人合抱的巨大鐵樹,以樹幹擊打阿姜曼,把他打得趴在原來坐著的石頭上。這時,他差一點失去正念而睜開眼睛,但他並沒有屈服。

阿姜曼與惡魔的戰役持續到清晨,最後他打敗惡魔,並勸誡它接受佛法。阿姜曼出定後,「在他修行之初的重病竟然痊癒了。」阿姜曼對自身疾病的接納,是他在禪定中注入穩定力量的結果,他引導心到痛覺上—專注於疼痛,不逃避,也不抵抗—直至心達到一境性。這次在洞穴的經驗後,長期以來困擾阿姜曼的慢性疾病徹底痊癒,因為:

他的心已經到達諸疑盡除的境界……。此外,他從未夢想過的許多了悟都在心中顯現,那便是煩惱的根除,以及如何針對不同根器的人授與斷苦的方法。

第四天,阿姜曼到村裡托缽,這天他仔細思考,為什麼其他雲遊僧會在這個洞穴中過世?第一位僧侶待了兩個月,第二位三個月,第三位四個月,而第四、五及第六位則待了五至七個月。阿姜曼注意到每位僧侶在應持守的戒律上都有所犯:

第一位頭陀僧……在洞中儲存食物……。第二位僧侶……砍樹去建造兩座高平台,把洞內的平台當作臥舖,洞外的則當作坐席。第三位……在森林中掘野樹根,並煮來吃。第四、五及第六位僧侶……。每位都曾在洞穴中儲存托缽來的食物,並曾在森林中摘果實。

當然,這些僧侶不一定要奉行與阿姜曼相同的教條,在當地的傳統裡,他們並沒有破戒,但阿姜曼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這些僧侶都同樣因為犯戒而死,因此,他嚴格地信奉苦行。的確,遵循這些原則是這位頭陀大師核心的教法,他與其他雲遊僧的信念,都是得自於他們堅信清淨的苦行生活,可以保護自己遠離災難。

阿姜曼在薩立卡穴待了整整一年,經過密集修行與閉關,他在自己身上與痛苦中獲益良多。他發現一旦接受痛苦,不逃避且觀照它,如此便能在其中用功。這個經驗轉變了他,他告訴一位弟子:

從那時起,不論何時生病,我都不再依賴草藥,大多時候我會一直禪坐,直至疼痛消失。就如佛陀在︽覺支經︾(BojjhaNga Sutta)中的教導,我用禪定來對治疾病。據我所聞,佛陀身患重病時,在禪修中致力於七覺支,隨後他的病就消失了。雖然我對所聽聞的「法」深信不疑,但直到我將「法」融入修行的那一天開始,我的信心才堅定不移,這時我對「法」的信仰才真實不虛。

據說當時阿姜曼就是在薩立卡穴證得不還果(anAgAmI)(18),那時他約四十歲,正值雲遊生活的第二十一年。

如這些敘述所建議的,頭陀傳統最獨特的看法是「自依止」的堅持。在東北地區居民的心目中,能面對困境與忍受痛苦是種美德。不論他病得多重,一位認真的頭陀僧絕不會有還俗的念頭,他寧可身著袈裟而死。

這個態度與曼谷行政僧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大多不能忍受身體的痛苦,所以在疾病纏身時就會還俗。的確,許多行政僧寫信給僧王,請求批准他們還俗的請願,多數的理由是:「因重病無法繼續道業。」(19) 雲遊的禪修僧常暗指學問僧不願經歷痛苦或困難:「他們希望凡事舒適。」阿姜查這樣總結頭陀僧的經驗:

如果某人得到瘧疾而去找藥,老師會說:「你不需要藥,繼續修行!」更何況,當時並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藥。有的只是生長在森林中的草藥與樹根,僧侶便是因物質生活如此匱乏而受苦。在這樣的環境裡,僧侶必須有堅強的耐心與毅力,他們不會因小病而受到干擾。今天,你才有一丁點痛,就已經趕著要去醫院了!

雲遊僧於病中學會審察病痛時的感受,也學習到疼痛並不是恆常的,而是一直在變化的。他們看到,身體的感受只是身體的感受,而念頭與感覺(feeling)是有別於感受(sensation)的 (20)。頭陀僧了解,既然心在製造痛苦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同樣也能讓人遠離苦。他們將自己投入於禪修中,也時時保持正念,他們明瞭疼痛不過只是另一種經驗罷了!疼痛也會回報他們,使他們知道如何增長平靜、禪定與平等心,但這絕不是個容易學習的課題。

註釋】

(1) 這種療法必須與一些都市人所用的方法加以區別。根據一九九五年的報紙報導,都市人飲用所謂神聖的僧侶的尿液,只因為他們深信這可以治療疾病。頭陀僧與白衣只飲用自己的尿液,而且只在生病時服用(佛陀時代傳統的吠陀醫學,則常以母牛的尿液來醃製)。

(2) 「法藥」是一種透過佛法的修行,運用戒與禪定的治癒力量,來治療疾病的方法。

(3) 阿姜曼一生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雲遊,一直到七十多歲才定居,開始教學。

(4) 許多專研巴利文的僧侶去找阿姜曼一探究竟,有些人期待他能減輕他們的苦惱,或使他們覺得舒服些。

(5) 雖然阿姜紹嚴格地遵循頭陀行,他對弟子們卻很寬容。也許阿姜曼認為老師一旦不嚴格,弟子們會變得散漫,因為他們一點都不畏懼老師,所以阿姜曼以另一種方式來教學。參見 Bua, Patipatha phra thudong kammathan, 288。

(6) 阿姜曼所提及的五個禪定的業處,是指五個身體外觀可看到的部分:頭髮、毛、指甲、牙齒與皮膚。在不淨觀的禪修中,身體分為三十二個部分,其中前五個是外在的,其他二十七個是內在的。

(7) 一九二六年,當阿姜範於沙功那空省雲遊時,身患重病。阿姜曼教他整晚禪修,以身體的內在當作禪觀的對象。阿姜範遵循這個指導,第二天清晨就痊癒了。然而,阿姜範並沒有透露禪修方法的細節。

(8) 在阿姜拉開始過雲遊的生活前,醫治瘧疾的現代藥物漸漸普及,許多人靠它而康復,奎寧在這個世紀才普及於泰國,但鄉村地區的人們,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有辦法取得這類現代的醫藥。根據一位在一九○二年撣族人叛亂時,跟隨曼谷軍隊到清堪(Chiang Kham)的現代醫師普亞•威布那維(phraya Wibunayurawet)的記錄顯示,軍隊中的藥物供應包括奎寧與草藥。

(9) 阿姜布瓦的評論大概是當地的一種表達,意思是可憐的阿姜拉無須在遭瘧疾肆虐後還皮膚過敏。

(10) 阿姜範對阿姜拉的悲憐,可能起源於他自己的一場瘧疾,以及他照顧病人的經驗。二、三年前,阿姜範與其他僧侶曾在烏隆省雲遊,當他們到達山丘村(Hill Village)的森林隱居所時,其中一位僧侶罹患瘧疾。那時是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很難找到醫藥,阿姜範於是帶著生病的僧侶回到文田寺照顧,一直到他痊癒。阿姜範自己也因瘧疾復發,前後拖了十年,才逐漸習慣。在這之前,他雲遊時,身上總帶著些藥草。

(11) 波羅密(barami,巴利語 pArami)指的是那些決心成為阿羅漢的人,所達到的一種德行圓滿的境界。

(12) 蛇神(naga,泰語 nak)是冥府控制水的蛇神;鳥神(garuda,泰語 khrut)是神話中的人物,半人半鳥,象徵太陽,並會消滅蛇。阿姜汶這段的回憶正反應出當地的信仰—服從大自然世界的力量,並堅信神與神話動物的力量,這同時也表示,他深信苦行僧純淨的動機與意念自有其力量。

(13) 禪相(nimit,巴利語 nimitta)是一種在禪定、夢境或其他冥想的經驗中出現的影像。

(14) 禪那(jhAna)通常譯為禪定、喜、樂、狂喜,但沒有一個譯詞是合適的。根據古那拉塔那(Gunaratana)的說法,禪那是一種深沉的心靈專一狀態,其特徵是心完全專注於所緣。(The Path of Serenity and Insight [Delhi: Motilal Banarsidass, 1985], 3-4.)

(15) 不要與另一位阿姜努—阿姜頓的同行僧侶混淆。

(16) 阿姜曼大概可以指認出他所需要的樹根種類及其所在的位置,但他嚴守僧侶不能墾土掘地的戒律。

(17) 近行定接近於禪定,是進入任何禪那前所必須具備的定境。

(18) 覺悟的第三階段。根據阿姜布瓦所說,雖然不還果還沒有達到圓滿與究竟的階段,但唯有在此基礎之上,最高的成就才能堅固不動,這時就可以完全根除所有的煩惱。Boowa, "DhUtaNga KammaTThAna Bhikkhus," 85.

(19) 寫給僧王的信在下半個世紀,自一九一○年至一九五七年,反應出相同的心態(Nation Archives, Bangkok)。然而,有時「因重病無法繼續道業」是用來作為還俗的託辭,行政僧知道如果他們使用其他非生病的理由,資深的僧侶會嘗試說服他們不要還俗。

(20) 根據禪師的說法,「受」是生理所感覺到的一切—快樂或不快樂、粗或細、強或弱。「受」(VedanA)與「心」(citta)可經由分析而區分,雖然正念與智慧增長了,但身體(kAya)僅僅是身體,不能視為自我。看待「受」與「心」也是如此,它們都不是自我,而僅僅是「受」與「心」。一旦自我的妄見消失後,「色」、「受」、「想」即成為真實,唯有達到這種了悟,才能經驗心的奧妙與力量,心的力量將自我與「受」完全分離,進而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Boowa, "DhUtaNga KammaTThAna Bhikkhus,"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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