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一期/91年9月20日

精靈的舞台

 林許文二•陳師蘭

人們以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在欄楯上雕飾出一個童趣魔幻的世界,
桑奇二塔古樸簡單的雕刻,為當時難得的藝術風格留下見證,
而桑奇三塔的鬼子母雕刻,證實鬼子母神的信仰早已進入佛教的祭祀儀軌。

從大塔西門往外走到山丘邊緣,可以看到灌木稀疏的緩坡上,有個長方形的巨大水池,水池下方矗立著一座隔有許多小房間的僧院基座遺蹟,這是遲至一九三六年才出土的第五十一號建築。

就在水池與僧院遺蹟的右方,有條向下延伸的石板階梯,走下石階,穿過一片幾近原始的灌木林,在距離大塔約三五○公尺的山腰上,立著一座造型簡樸、不甚起眼的小石塔,這就是桑奇遺蹟中,非常重要卻經常被忽略的二號聖塔。

二塔是桑奇遺蹟群目前所留存的最早期聖塔。它是以灰紅色石塊堆砌而成,依據古代的造塔習慣,塔頂應該有座小欄楯,包圍住一支象徵尊榮的傘蓋,但現已無存。

相較於大塔與三塔,二塔的造型顯得十分特殊,它並非標準的半圓型,而是圓周更小、高度更高的直柱狀造型。這是因為巽加王朝在擴建大塔時,遵循阿育王的佛塔造型而向外擴充,仍維持原來的半圓造型。但是,在重修二塔時,卻採用當時所流行的較高、較直的建築造型,再加上回教統治時期,波帕爾行政首長以回教清真寺的圓頂造型來重建,使它失去平頭與傘蓋。後來雖經馬歇爾(Marshall)整修,使塔塚更接近半圓球型,不過畢竟基本結構已經定型,因此形成現在的樣貌。

純樸的童趣世界

桑奇二塔的藝術成就同樣來自於雕刻,人們以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在欄楯上雕飾出一個童趣魔幻的世界,留下當時難得的藝術風格。只是由於年代較早,二塔的雕刻雖然擁有無與倫比的想像創意,但是在雕刻風格上,卻明顯地較大塔來得古樸簡單,人物與動物在身體的比例和動作上也稍顯笨拙僵硬。因此,大多數的考古學家對大塔與三塔的評價遠勝於二塔。

一九八○年代的印度考古總監提波羅•密多(Debala Mitra)認為二塔的雕刻是「原始而粗糙的工藝品」,而根據墨瑞索•泰迪(Maurizio Taddei)的說法,二塔雕刻在印度藝術發展中是屬於走回頭路的作品:

阿育王石柱爐火純青的藝術技巧,在雕造二塔欄楯時早已失傳而蕩然無存。

不過,他同時也提出,二塔欄楯啟建的年代,正是印度的雕刻材質開始由木材、陶土、象牙等轉變為石材的過渡時期。雕匠們原本擅長的是質地較鬆軟的雕材,且多從事如印章、陶版等小物品的雕刻,二塔或許是他們首次嘗試以堅硬的石材來雕刻規模龐大的作品,因此技巧風格會如此不成熟,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然而,儘管雕刻中的人物與動物稍顯樸拙,其中的花草植物卻不乏傑出的藝術作品。例如在整座欄楯將近五百多件雕刻中,大約有將近三百件蓮花圖,每朵蓮花的造型都不盡相同,不論是單瓣或複瓣、盛開或捲葉,或一朵蓮花獨佔整件圓浮雕,或五朵蓮花配上藤蔓拼成一個圓,或大蓮花包小蓮花,或四個祥雲圍住一朵蓮花……,微捲的花瓣充分展現花兒的柔嫩,而藤蔓的枝枒莖幹自然舒卷,似乎仍不停地往上攀爬,彷如一齣齣優雅而絢麗的蓮華之舞,令人百看不厭。

這些千變萬化的美麗蓮花,顯示當時的雕匠並不拙於大型石雕,他們真正不擅長的,其實是「人像」與「動物」!這是否暗示在二塔出現前,印度的雕匠都只習慣雕造一些裝飾性的花草,或帶有象徵意味的符號,而極少雕刻人與動物呢?還是在西元前二世紀之前,印度的佛教建築上不僅不立佛像,連一般的人像也不雕刻?抑或直到西方文化進入印度民間,才把雕刻人像的傳統帶入民間藝術,而二塔正好躬逢其盛?

最後一點的猜測不無可能,在二塔的雕刻中,經常出現不屬於印度本土的生物,例如長著鳥嘴與翅膀的獅子,是模擬希臘神話中的神獸「葛里芬」;而「人獅格鬥」(頁 66)更是西方世界古老的殘酷遊戲;甚至亞述人的守護神「拉馬斯」(頁 67)也出現在欄楯上。這顯示西元前二世紀左右,正是印度雕匠開始頻繁接觸並學習西方藝術的時代,因此才會有許多以前不曾出現在宗教建築上的人物與動物,陸續成為雕刻師的新歡。

雖然早在西元前三世紀,阿育王就已經引進希臘的文化藝術,但那時的藝術成就畢竟只屬於帝王個人,是種官方的上層文化,一般民間的藝師並未能全面學習到這種西方的藝術概念與技巧。而從桑奇的銘文看來,整片遺蹟大多是由民間奉獻的游資所建造,奉獻者多為市井小民或僧侶,雕造者也以民間藝匠為主。因此,桑奇二塔可說是最早由民間獨力完成的佛教紀念建築之一,顯示直到二塔建造時,民間藝術才正式展現西方文化的影響。

此外,從二塔欄楯的法輪、金剛座等聖物的呆板造型,以及菩提樹(頁 61)、阿育王石柱(頁 63)均有欄楯的設計看來,二塔顯然只是單純地表現當時禮敬聖物的習俗,尚未開展出如大塔以聖物象徵佛陀來敘述故事的特色。

八十八根守護石柱

二塔的欄楯共由八十八根石柱組成,其中有五百多件小框格雕刻。馬歇爾與富徹(Foucher)將北面入口的第一根石柱編為一號,依順時針方向編號,經過東、南、西門直到最後的八十八號。整座欄楯分成四段,每段各有二十二根石柱。其中除了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號已毀損失落外,其餘石柱都完整地留存了下來。此外,二十二與二十七號石柱風格與大塔相同,顯然是經過後人重新雕刻的作品。

至於其餘的石柱雕刻,則與大塔上層欄楯的雕刻類似,同為巽加王朝時期的產物,甚至比巴呼特佛塔更早。其中約有六成是由僧侶捐贈,不過它的雕刻並未展現強烈的佛教屬性,反而是以非故事性的裝飾主題佔大多數。

〔與佛教有關的主題〕

◎蓮花

印度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都是乾熱的旱季,然而雨季一到,滂沱大雨如甘霖般灑下,頃刻間就創造出水澤遍野的美麗景象,而五彩繽紛的蓮花,就在此時魔幻般地出現在清澈的水澤間。它們嬌嫩艷麗的花瓣,以及鑽土破水而生的綠莖,展現出難以言喻的聖潔與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因此,印度各宗教無不將它視為吉祥的圖騰。其中,佛教對它的喜愛更在其他宗教之上,從佛陀出生的七步生蓮傳說,到諸佛的蓮花座、菩薩的蓮花手,無處不見它的蹤跡,蓮花幾乎已經成為佛教的象徵。

根據統計,二塔欄楯只有三十六件雕刻完全與蓮花無關,而以蓮花為主的雕刻有三○○件以上。它經常與各種動物一起出現,也經常從花瓶、象鼻、龜口或矮靈的肚臍中冒出,表現生命的生生不息、無盡延伸;它更經常與三叉戟或祥雲符號交纏在一起,為古拙的欄楯憑添幾許抽象的味道。

◎法輪

二塔雕刻中的法輪,輪輻是以四的倍數呈現,少則八根,至多二十根,最普遍的則是十六根。除了輪輻數比大塔少之外,二塔法輪的外圍普遍包覆一圈類似三叉的裝飾,中間還夾有尖刺,讓它看起來更像是轉動中的輪寶武器,而非滾動行駛的輪軸。

◎佛塔

在二塔雕刻中,佛塔只出現過一次,就在南面入口處。這座塔的平頭上有增層台階與一支象徵尊貴的傘蓋,兩旁與塔身上懸掛花環,雙層欄楯上則有雕刻痕跡,這或許可視為二塔的原始造型。

◎馬背上的虛空

一匹無人乘坐的馬,馬前有位馬夫舉著掛有花環的傘蓋與拂塵,上方有個天人手持花環,馬腹下還有隻水壺,其餘空間中散落著花雨。這是「大出離」的早期表現,也是二塔難得的敘事作品!

◎金剛座

金剛座在北面入口總共出現兩次,而且都是由兩位侏儒力士扛在頭頂。以第一號石柱內側的金剛座為例,座邊的花紋令人聯想到阿育王在菩提迦耶捐贈的黑岩石座,下方有兩位力士高舉雙手支撐台座,頭上還裹著類似當今搬運工人所用的頭墊,台座上則置有三叉圓輪與法輪。

◎菩提樹

在五號柱內側,有件相當精采的作品(見圖一,頁 61),畫面最下方,有隻扛著大象與野雁的鱷魚,鱷魚口中正吐出蓮花與藤蔓,大象則以長鼻將藤蔓捲起,讓花莖蜿蜒向上攀伸,花莖轉彎處的空間裡還刻有一頭牛與花串,象徵生命的無盡繁衍。這生命之藤最後纏繞到兩位力士身邊,他們高舉雙手撐起一個金剛座,座上有棵包圍在石欄楯中的神聖菩提樹。

這是相當早期的聖樹與金剛座雕刻,描繪佛陀正覺之地—菩提迦耶!菩提樹的細長葉脈茂盛而明顯,樹幹中央一支筆直的樹枝順勢成為傘蓋,天空中兩位人頭鳥身的天人,手執花環前來朝拜,四周散落著花朵,樹枝上掛著花串與葉串,欄楯旁還插有兩個小傘蓋與花環。從最下方的魚、象、藤蔓、花叢,到最上方的天神與花朵,包圍著中間的菩提樹與金剛座,這幅「水陸空禮敬菩提樹」的畫面,充滿著濃郁虔誠的宗教氛圍,可說是二塔雕刻的經典之作。

◎阿育王石柱

阿育王石柱是二塔雕匠最喜愛的佛教主題之一,四個欄楯入口處都可看到它的蹤影,顯示在民間佛教美術的發展初期,阿育王石柱是相當重要的崇拜圖騰,甚至可說是佛教藝術的經典範本,足以在雕刻中與佛陀象徵物分庭抗禮。

四隻背對背的獅子面向四方蹲坐,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的法輪,這是阿育王石柱的最大特徵,二塔的阿育王石柱也是以此樣貌呈現,只是柱頭除了有四獅與四象的組合外,在第五號柱上還有未曾見過的「獅象混合」樣式,由於在阿育王石柱上,不曾發現有不同動物立於同一柱頭的例子,因此它就顯得相當罕見而特殊。此外,這根石柱與三號柱上的阿育王石柱柱身,都雕成六角或八角形,與考古挖掘出的圓滑柱身完全不同,不知是否為雕刻師的無心之誤。

二塔的阿育王石柱雕刻還顯現「生命之柱」的特色,每根石柱的覆蓮柱座左右均會生出懸垂的蓮花,有時還會鉤掛花環,呈現出生機盎然的景象。其中最明顯的,當屬四十四號石柱雕刻(見圖二,頁 63),整幅畫面從下到上生出青蓮花、赤蓮花與碩大的果實,包圍住中間的阿育王石柱,充滿旺盛的生命力。很顯然地,雕刻師們是將冰冷的石柱當成巍峨的神木在崇拜,因此才會賦予它生命的氣息,視它為生命的圖騰!

〔非佛教主題〕

◎戰爭與格鬥

「大象踩戰士」(見圖三,頁 64)在北入口處的一號石柱下方,兩位低階士兵正駕馭戰象攻擊敵人,這位悲慘的戰士,頭髮與箭袋被大象的長鼻強力捲起,身體則被大象粗壯的四腳踐踏,左手還拿著盾牌做最後的抵抗,表情充滿絕望。這位戰士身穿一層看似以布巾包裹著的「盔甲」,與大塔南門「八王分舍利」中的前鋒戰士服飾相同。馬歇爾認為這是古印度的「酷刑」場面,但它其實更接近兩兵交鋒的肉搏畫面,或如「人獅格鬥」般,屬於某種殘酷的競技遊戲。

兩兵相鬥的畫面經常出現在亞述、希臘與波斯的神廟或皇宮中,但對佛塔而言,卻是極罕見的殘酷主題。這件與佛教無關的畫面出現在二塔上,而且還位在朝訪者最容易看到的入口處,未免太過突兀。難道是順應佛陀所說,為觀無常而刻畫的老、病、死畫像嗎?還是為了嚇阻盜墓人的警告圖像?或反應當時的戰爭局勢,將敵對的異族人像放在雕刻中凌辱一番,以洩心頭之恨?抑或波斯等中亞人士循其習慣奉獻給佛塔的雕刻?這些疑問,恐怕永遠沒有答案吧!

◎人獅格鬥

同樣是在北入口處的八十八號柱上(見圖四,頁 66),有位鬈髮男子,戴著類似拿破崙所戴的弗里吉亞式尖帽(Phrygian Bonnet;弗里吉亞是小亞細亞中北部的古國,約今土耳其東部);上身穿著突尼克式的無袖短衫,下身則是直褶裙與大靴子,左手拿著「卍」字變形花紋裝飾的厚重盾牌,右手拿著一柄印度少見的匕首,正面對一頭站立起來要攻擊他的獅子。

在他們上方,掛著三只厚重的花環,四周散撒著鮮花與蓮花藤,讓這緊張的場面透露出節慶的歡愉氣氛,顯示這是種殘酷的競技娛樂。這幅畫面是波斯最喜愛的主題之一,經常出現在波斯帕里斯宮殿的圍牆上,會刻在佛塔周圍,應是佛塔雕刻初興之時,雕刻師順應奉獻者的要求而雕刻的作品。

◎神話界的動物

「葛里芬」(Griffin)是來自東方神話的怪獸,傳說中,牠住在印度的沙漠中,守護著黃金與寶藏,同時也是太陽神阿波羅的聖獸。牠生著鳥嘴、獸頭、獅身,外加一雙強有力的翅膀,頂上還翹著一綹鬈毛。不過,二塔上的葛里芬有時卻無翅膀,也算是一種變種吧!

人首飛牛「拉馬斯」是亞述人的守護神,起源最少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三千年,這位神祇戴著公牛角的寶冠,亞述人認為祂擁有超自然的能力,因此將祂放置在城門兩旁嚇退邪靈惡鬼;此外,祂還是祆教徒的聖獸。在二塔八號柱最上方的半圓形浮雕中,就刻著這樣一隻奇怪的動物,除了沒有翅膀外,尖高帽與長鬍鬚都證明祂是隻不折不扣的拉馬斯。可憐的是,祂跟隨塞卡與安息人千里迢迢來到桑奇,忠實地捍衛聖塔兩千多年,卻從未有人認出祂!

著名的「人馬獸」也未在二塔缺席,牠最早的起源可追溯到巴比倫時期,在希臘羅馬神話中,牠是酒神的侍衛,個性瘋狂、縱情歡樂。桑奇二塔上有兩種人馬獸,一種是人首馬身,例如在西北段的八十一號柱上,就有一位雌性的半人馬,背上載著一個男人,右手拿花環、左手拿鏡子,一副恩愛祥和的模樣。另一種則是馬首人身,在八十六號柱上,刻著一位長有馬頭、女人身軀的怪物,左腋下挾著一名男子,兩人手上都拿著芒果,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敵是友。

此外,還有許多生動有趣的作品,例如大象與野雁踩在鱷魚身上,鱷魚則吐出蓮花藤蔓,象徵生生不息;象伕騎著大象走出象棚,也是一個難得的景象;一隻象徵吉祥的展翅孔雀,看似日本風格的家徽標誌;金翅鳥或孔雀與眼鏡蛇搏鬥,展現弱肉強食的激烈戰鬥;烏龜口中冒出蓮花;象頭魔羯魚吐出圓圈藤蔓;以及許多鹿頭魚身、獅頭魚身的怪物。

為了避免整座二塔太過單調,雕匠們又依當時的民間信仰加上許多藥叉、樹精與龍王,象徵保護與賜福;許多親熱的愛侶也出現在欄楯上,有的在花叢中賞花喝酒,有的騎著大象出遊,透露出人們對生命中美好事物的欣羨與渴望。

整體而言,二塔的雕刻缺乏嚴謹的規劃,因此有學者認為,這些雕刻板是工廠中早已準備好的囤貨,工匠們用它們來敷衍捐贈者,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不協調的畫面湊在一起。這種說法實在令人傷感,對照它遠離桑奇塔群、獨自孤立山腰的處境,似乎又增添了一份蕭瑟的淒涼。其實,這些雕刻雖然不夠精緻,但雕匠們想要表現眾生對佛法的臣服禮敬,以及想要守護塔中長老們的用心,就有如稚齡孩童親手繪製卡片送給母親一般,在「不完美」之外,卻處處散發出虔誠的發心與努力。用這樣的心情來看這些雕飾,就會發現,原來孤僻的二塔也能散放出如此動人的生命力!

歷劫重生的三塔

三塔可以說是桑奇命運多舛的一座遺蹟。

在一八一九年菲爾上校的報告中,雖提到尚稱完好的三塔南門,卻完全未描述塔塚本身,因當時三塔只是一堆殘磚破瓦罷了!它究竟是何時、何因崩毀,始終是無解的謎。唯一的線索是,馬歇爾在四十五號寺院裡,發現部分三塔欄楯的殘柱與橫槓,舖設在前院的地面供人踩踏。可見早在十世紀左右,四十五號寺院第二次增建前,三塔欄楯就已倒塌,而且佛弟子並無意重建,顯示當時的三塔已經失去人們的禮敬與重視了。

後來,康寧漢在塔中挖掘出兩位聖者的舍利,但三塔卻因為他略顯粗暴的挖掘方法而受到更大的傷害。因此,當馬歇爾於一九一二年到達此地時,三塔的樣貌就如戰火蹂躝下的瓦礫堆,讓人不忍卒睹。

面對這堆石塊,馬歇爾團隊先將塔塚從一片雜亂中清理出來,從碎石堆中找出尚可利用的石材,順著依稀可辨的圓周重建塔身,缺少的部分就以新的建材補建。他們將覆缽、平頭、雙邊階梯的欄楯、第二層繞行走道的欄楯重新豎立起來,並且在三塔東北方的瓦礫中,找到原本冠在塔頂的破碎傘蓋,經過修補之後,這隻尊貴的傘蓋終於又回到屬於它的棲身之所。至於圍繞塔身的欄楯與塔門,則因大部分都成了四十五號寺院的路面而再難重現原貌,只剩下唯一倖存的南門,孤伶伶地佇立在塔前,默默望著壯麗的大塔。

重建後的桑奇三塔看來相當完整,石板地面上殘留著一圈曾經矗立著欄楯的痕跡,說明三塔過去也與大塔一樣,有座圍繞塔塚而建的石欄楯,以及四座美麗的塔門。雙邊階梯與上層繞行步道的欄楯上還殘存一些雕刻,大多以蓮花為主題,並保有部分摩羯魚、花鳥、佛塔與阿育王石柱等淺浮雕,風格技法明顯與二塔欄楯相近,應是同屬於西元前二世紀、巽加王朝時期的作品。唯一倖存的南門則與大塔四門屬於同一時期,除了規模較小、雕飾內容較單調之外,雕刻技巧並不遜於大塔。然而,或許是石材品質較差,這些雕刻風化磨蝕的程度比大塔嚴重得多,許多刻紋線條都已磨平,顯得有些粗糙。

〔「未完成」的門柱〕

整座三塔南門最令人疑惑的就是左右兩根門柱了!

這兩根柱子不但雕刻主題單調,而且左右各有兩面完全沒有雕飾,令人懷疑南門的奉獻似乎是突然終止的。從桑奇後期陸續興建僧院與雕刻佛像看來,信眾們應該可以填補這片柱面,甚至是刻上佛像,但後人卻留下一片空白,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是奉獻金的短絀?或護法王朝的更迭?還是人們對兩大弟子的聖塔已失去虔敬的心?無論如何,這兩根石柱就一直維持著兩千年前「未完成」的模樣,直到今天。

兩柱的正面構圖幾乎完全相同,除了左柱最上方是代表佛陀「涅槃」的佛塔、右柱最上方是象徵世尊「轉法」的阿育王石獅柱外,下方框格中一律是合掌禮敬的善男子,左柱立著十三個人,右柱只有十二人。根據馬歇爾的判斷,他們應是代表不同層級的天神。兩柱的內側雕刻更是相似,最上方的框格中都是禮敬聖樹與金剛座,中間是六個合掌的男子,最下方則各立著一位手執蓮花的男藥叉。此外,塔門右柱外側是圈圈相疊的蓮花圖形,左柱外側則是一片空白。

〔鬼子母神的信仰〕

至於塔門背面,只有左柱有雕飾,最上方刻著一座二十七根輪輻的法輪石柱,柱下有六隻或站或躺的鹿,說明這是「初轉法輪」。

中間是常見的聖樹與金剛座,最下方則是兩根門柱中最有趣的作品:畫面上半部是一片舞蹈歡慶的場面,其中一人手執一把類似豎琴的樂器;下半部則是一對夫妻與孩子們享受天倫之樂的甜蜜畫面,他們正是印度民間傳說中大名鼎鼎的鬼子母神—訶利底(Hariti),與她的丈夫財神半支迦(Pancika,即「鳩毗羅」Kubera)。

傳說訶利底原是居住在王舍城的女藥叉,有五百個兒子,但生性殘暴,喜歡吃小孩。為了感化她,佛陀將她最小的孩子藏起來,讓她也體會失子之苦。失去孩子的訶利底痛苦不堪,最後幡然醒悟皈依佛陀,搖身一變為賜予人們子嗣與保護幼兒的好藥叉,以及佛教重要的護法神。

訶利底與半支迦在佛教的地位不斷提昇,律藏中甚至記載:

於瞻部洲所有我諸聲聞弟子,每於食次出眾生食,并於行末設食一盤,呼汝名字并諸兒子,皆令飽食永無飢苦。

鬼子母神的信仰順理成章地進入佛教的祭祀儀軌。西元七世紀,唐朝的義淨走訪印度期間,也看到僧團大眾進食時,在行末放上一盤食物供奉訶利底;寺院的飯廳門戶上,也畫著母親懷抱幼子的圖像代表鬼子母神,每天定時祭食:「其有疾病無兒息者,饗以薦之,咸皆遂願。」義淨在《南海寄歸內法傳》中也提到人們向鬼子母神求子的事。

三塔南門上的這件雕刻,證實佛陀的清淨僧團在西元一世紀左右,就與民間信仰的鬼子母神同居一室了。日本學者岩本裕甚至認為,懷中抱子的訶利底在印度大為流行之下,不僅與西方聖母信仰習俗交流,同時也在數世紀後與觀音信仰融合,形成宋代以後「送子觀音」的形象與思想。這位傳說中的深山女藥叉,竟然可以演化成佛教知名的神祇,還雕刻在佛教聖地的門柱上,可見印度藥叉信仰對佛教的影響有多麼深廣!

〔須彌山與龍魚大戰〕

三塔南門的橫樑雕刻延續了大塔的風格與主題,以常見的「禮敬七佛」、「藤蔓中的精靈藥叉」與佛陀「四大聖蹟」為主,不過其中卻有一件相當特殊的作品,可說是三塔最美的雕刻。

桑奇所有塔門的橫樑尾端,都是以螺旋藤蔓作為收尾,象徵尚未展開的卷軸,隱喻故事永無止盡,但是〈三塔南門正面下橫樑〉(見圖五,頁 78-79)卻是唯一的例外。它的末端雖然也是渦形螺旋圖樣,但那卻是橫樑與左右凸樑上一氣呵成的神話天地的延伸,描述傳說中的須彌山世界。根據《長阿含經》記載:須彌山頂有三十三天宮,是帝釋天所居之處。若以須彌山為中心,外圍又有八大山、八大海順次環繞,故又稱「九山八海」。

在南門的下橫樑上,畫面最下方正是一片汪洋,海中藏有魚、龜等生物,顯示這裡是「九山八海」中的須彌山。根據《長阿含經》的記載,畫面正中間的建築,應該就是帝釋天戰勝阿修羅後,滿心歡喜而建的宮殿「最勝堂」,堂內的帝釋天右手拿金剛杵,坐在豪華座椅上,四周圍繞許多隨侍的天女。宮殿外站著四大天王的其中兩位與其眷屬,特地前來向帝釋天慶賀勝利。緊鄰宮殿兩邊是一片山林、岩石與水澤等風光,其中隱藏著野獸、馬頭羅剎,以及頭戴異族帽冠的人等。橫樑兩端各坐著一位龍王,在經文中,他們的功績匪淺:

【佛教藝術小探索(一)】

「摩羯魚」又稱「摩伽羅魚」,是古人想像中的大魚,魚頭與前肢似羚羊,身體與尾部則呈魚形,同時也是鯨魚、鱷魚、鯊魚、海豚等大魚的別稱。

佛經中經常有海上商人,在大海中遇到雙眼如太陽發亮、身體像山高大的海獸,指的就是鯨魚—摩羯魚。西方對這種海獸也不陌生,西元前四世紀,亞歷山大的大將尼亞卡斯(Nearchus)的船艦在海上遇見一群鯨魚,水手們嚇得連船槳都掉了,英勇的尼亞卡斯命令船隻向鯨魚群衝撞過去!滔天巨浪中,戰士們發出狂喊,喇叭也吹得震天價響,鯨魚群慌亂地噴起巨大水柱,水手們也拼命搖槳掀起浪花……。這驚心動魄的人魚大戰很快就分出勝負,鯨魚群悻悻然潛入深海繞道而去,留下一群自以為戰勝大魚而雀躍歡喜的海上戰士。

遠古時代,科學知識與航海技術均不發達,因此遇見龐然大物的鯨魚自然會充滿恐慌,將牠想像成害人的水中巨獸。但是在宗教世界裡,這類危害世間的動物,通常會被收服為利益人類的聖獸,所以摩羯魚成為印度神話中水神瓦魯那的坐騎;而佛教也將祂視為迴心向佛的吉祥動物。

此外,軍隊的旗幟上有時也會以摩羯魚為標誌,並經常與「卍」字等圖樣一起出現。在巴呼特佛塔,牠被刻在塔門凸樑上,魚頭向內張開大口,魚尾順勢捲起成螺旋渦卷,成為守護佛塔的吉祥獸;而在桑奇,牠則經常出現在塔門門柱的最下端,口中吐出蔓延攀生的蓮花藤蔓,有時身上還載著大象,象徵生命的力量。

爾時,難陀龍王、跋難陀龍王以身纏遶須彌山七匝,震動山谷,薄布微雲,渧渧稍雨,尾打大海水,海水波涌至須彌山頂。時忉利天即生念言:「今薄雲微布,渧渧稍雨,海水波涌,乃來至此,將是阿須倫欲來戰鬥,故有此異瑞耳。」爾時,海中諸龍兵眾無數巨億,皆持戈鉾、弓矢、刀劍,重被寶鎧,器仗嚴整,逆與阿須倫共戰。

這兩位報信的龍王在雕刻中以五頭龍王的尊貴面貌出現,右手拿蓮花,旁邊坐著妻子與侍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們滑溜無鱗的蛇身了!蜿蜒的蛇身越過石壁,來到門柱與橫樑交界的方格中,正與一位勇士共同對抗邪惡的摩羯魚(makara)。

在左右兩個方格的雕刻中(見圖六,頁 82),龍王正與摩羯魚纏身相鬥,魚身的鱗片與光滑的蛇身交織成富有動感的構圖。從激烈的戰鬥看來,這兩條摩羯魚顯然是惡神阿修羅或魔眾的化身,牠們張開血盆大口、吐出巨舌,彷彿一口就能將人吞噬殆盡。

但英勇的戰士及時以雙手用力掰開牠的雙顎,並以單腳與全身的重量死命壓住魚身,形成緊張而危險的對峙狀態。這位代表正義的戰士顯然並非印度人,因為他未穿著印度傳統的服裝,在頭上綁著希臘式的飄逸髮帶,穿著緊身的長袖上衣與長褲,腰間紮著布條,腳上穿著長筒靴子,純粹是一副西亞異族的打扮。他面向橫樑中心,頭部微微昂揚,一副士氣高昂的威武儀態,將降魔伏敵的主題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場激烈的爭鬥,隨著蜿蜒的蛇身延伸到左右兩個凸樑上,載浮載沉的蛇體在水中激烈地扭動,洶湧的水波中,烏龜、野雁、魚與鱷魚等海中族類四處走避,深恐被捲入這場戰爭。最奇特的是,兩邊渦卷的上方角落裡還各躲著一個奇怪的小人,一個有著鳥嘴,一個長著獨角,正要從水中爬起。他們應該是藏身在水中準備攻擊龍王的阿修羅兵眾,卻因「邪不勝正」而即將被糾纏的蛇身給捲進去了。

最後,雕刻師順勢將蛇身收束成渦卷狀形成凸樑尾端,取代了千篇一律的螺旋藤蔓,這令人激賞的手法暗示著未完結的神話故事,就藏在蜷曲的蛇身之中……

【佛教藝術小探索(二)】

「須彌山與龍魚大戰」是件早期佛教藝術中少見的力與美的雕刻,就藝術層面而言,整體一氣呵成的人龍相鬥場景,突破了一貫以「禮敬佛陀」為素材的局限。自從亞歷山大打通了歐、印之間的文化隔閡,異族的神話史詩就帶給喜愛神話故事的印度人更多的娛樂,甚至伊索寓言也被編入佛教《本生經》裡,對於當時仍以背頌記憶、口耳相傳的佛教而言,﹁轉變﹂似乎難以避免。

三塔塔門是桑奇「無佛像時代」雕刻中最晚期的作品,約完成於西元一世紀左右,這件「須彌山與龍魚大戰」頗能代表這時代的氣氛—粼粼水光中,暗潮洶湧!活潑逗趣中,十面埋伏!而這位二千年前不知名的雕刻師,就在無意間表現了早期佛教在不同文化的交匯中,正發生的激烈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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