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四期/92年6月20日

木魚

 釋見渠

木魚不是真的魚,卻因為它的「假」,
反而能發出穩定而驅動大眾的力量,使策勵精進不懈的意義更加悠長,
而這樣的激發與意義都來自於我們身心的投入…… 

1

寺裡有幾個沙彌泥偶。

我最喜歡的是小沙彌趴在大木魚上的那個,因為造型特別可愛,而且幽默地表達了出家生活的箇中甘苦。

有人說:「出家有三常不足—─衣不足、食不足、睡不足。」台灣近年來經濟較好,衣食已無短缺之虞,但「睡不足」卻一直存在。從發心出家到寺裡擔任行者開始,就不斷要與睡魔搏鬥。在家的日子通常是「夜不到三更不眠,日不上三竿不起」;寺院生活則是初更安板即睡,三更起板即起,一律按照鐘、鼓、板的訊號作息,一點也馬虎不得。睡不著,也得瞪著天花板念佛;起不來,也得呵欠連連地去上早殿。在寺裡當淨人多年的老菩薩,已陪過許多出家行者,如果行者賴床晚起,她老人家偶爾也會加以訓勉一番:「少年人!想要出家就要打拼一點,不通懈怠!」

作息的適應是申請出家的基本條件,所以不敢太過放逸。同時白天有很多活動:掃地、洗鍋、堆柴、燒火等,基本勞務都得學習,稍有閒空,還得背楞嚴咒、彌陀經、八十八佛大懺悔文,常常背沒兩句瞌睡蟲就來了,又得趕緊到大殿禮佛。這些都是出家前要完成的功課,每個磨鍊、每項功課,都必須身體力行去完成。由於出家心切,從未想過累不累的問題。

出家後,進入佛學院,學習更加多元。從清晨四點眼睛一睜,每個時段都要全力以赴。梵唄授課法師要我們在五堂功課學習「專念誠住,隨文作觀」;執事出坡時更要用心,講求規劃與效率;上課時授課法師會想盡辦法讓我們說話,否則我們很快就會打起瞌睡。

晚自修除了做不完的功課外,還要寫日記,經常勞動糾察師三催四請,才忙亂地收拾桌面回寮休息。止靜養息也必須很精進,最好數「一、二、三」就能馬上熟睡,否則隔日的精神就會非常差,又會落掉很多學習。學長說:「共修生活能跟上大眾作息的步調,是所有學習的基礎。」

剛入學我領香燈的執事,必須比大眾師更早起,早課反而成了我補眠的時間,常常站著打瞌睡,東搖西晃的,但絕對不會倒下。不過,如果真有個大木魚讓我趴著,我一定很快就睡得像那小沙彌一樣的香甜。後來,才發現它真的含有魚的造型,是取魚眼晝夜長年圓睜而未閉,作為警策行者精進莫放逸的象徵。

警策精進的大木魚與熟睡的小沙彌,具體地雕塑出我內心兩種不斷競爭消長的力量。

2

出家是逆生死流,若無堅強的意志,很快就會隨順習氣墮入生死流中,因此意志的訓練佔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早起、課誦、禪坐與勞務,莫不是要策動身體去從事一般人會感覺有些辛苦的活動,從而訓練心力、鍛鍊安忍。

初發心勇猛,剛出家時對於修行生活的學習與要求,莫不全心投入。早晚課從不遲到、早退或缺席,儘管站得腿酸打瞌睡,仍堅持到底;出坡勞務從不敢喊累,因要學著放捨身心;背誦、作業不能落後遲交,為了能跟上學習的腳步;剩下一點點的時間,還得發心承擔服務的工作,並學習主動關懷別人。

雖然生活非常緊湊忙碌,但內心覺得很充實,因為我相信這些學習都是修行,也對自己能夠一一克服身心的有限,跟上大眾的步調而感到心安。

然而,有天早課我竟然遲到了,接著經常疲累得無法起身參加早課,硬撐著去又被扶出殿堂外。我開始慌了,雖然之前已感覺身體情況在走下坡,卻沒想到竟已至無法克服的地步。為了避免造成團體更大的影響與干擾,不得已向院長請求能否不跟著大眾課誦,院長慈悲應允,並囑咐我先以調身為重。

可是,當我聽到鐘鼓聲,不再隨著大眾課誦,當我獨自坐在禪堂裡,聽著大殿傳出悠揚的梵唄聲時,淚水不禁滑落滿腮,強烈的虛無與失落感排山倒海而來,終於淹沒了我。

以前,最喜歡與大家共同完成艱鉅的工作後,再圍著點心一起享用的感覺;最喜歡參加法會,跟著大家從早忙到晚地圓滿法會;最喜歡在早晚課結束後跟著大眾出班,那種「我在僧數」的心安……

現在這些已經都成了過去,但若要放掉過去的一切,卻又覺得抓不著東西的空虛。如果說,我過去的努力只換來體力的衰退與內心裡的落寞,那麼到底如何修行才是正確?我像因用功修行磨破雙腳而鮮血淋漓的二十億耳呼喊著:「為什麼我這麼精勤用功,卻還沒有獲得解脫?修道若這麼困難,我不如捨俗還家好了!」

課誦結束,大家還在熱烈地討論今天唱誦與法器的情形。一個初學者被許多人七嘴八舌地圍著,其中有人說:「木魚是領眾最重要的法器,其他的法器與大眾的唱念都是跟著木魚跑,因此速度的掌握非常重要:一下子衝太快,大眾會跟得很辛苦;若拖太慢,精神又無法出來……」

當初自己學木魚時,為了揣摩最適當的速度,也花了不少工夫。何時能再拿起那根重重的木魚槌呢?想到這裡,又是一陣心痛,感到一聲聲咚、咚、咚……忽快忽慢不規則的心搏聲,哦!原來我一直未把領導自己修行用功的木魚打好,所以身心世界的大眾師都紛紛提出抗議了。

3

媽媽到寺裡培福,告訴我去參加了一期禪十。我問她感覺如何?我熬過十天的腿子,知道那需要有些耐力與體力,對年輕的我來說都有點辛苦,何況是她呢?沒想到她很高興地說:「太好了!一點也不辛苦。」我問她為何想去參加?她說佛法各種的修學都應該去學,布施供養、參加法會禮懺、培福結緣,更要做定課,能學習禪坐也很好,「雖然我起步慢,這輩子不會有成就,可是多少學一點,總有些功德,如果都不做,就連一點功德也沒有,所以有機會就要把握,為將來多累積些資糧呀!」她的歡喜與信心,正映照出自己的信心與用力不足。

媽一向比我用功,儘管我已出家,用功的心卻不如她熱切,又因病緣,逐漸放鬆自己與生活軌道的關係,心也跟著鬆散起來。還仗恃著自己年輕嗎?身體的變化不正提醒自己無常迅速的道理,菩提路遠,若不趕緊上路,何時才能到達終點?

第四年的禪七,發現自己身心比較不那麼浮躁了。院長開示時說:「修行上所有的一切努力,一定功不唐捐。」我重新感到一種踏實感,不再懷疑自己的努力是否值得,只要努力,定能累積善的能量。

4

回首過去,雖因病緣而打破對「隨眾作息、與眾和合」的堅持,但再仔細思量,那樣的堅持也未免過於僵硬而著相。

若問修行一定要這樣嗎?其實那些規定與要求在某方面來說也是虛妄,但是不可否認的,我仍在其中建立了修道生活的基礎,因為曾將身心全部投入地努力過;已經歷的過程不必懷疑,也無須再從頭經歷,因為曾認真投入地觀照,必然留下對現在的影響。曾努力過的,就將它放下,要以耐心與毅力,繼續不斷地努力。

再聽到殿堂的梵唄聲,我雖未參與,還是會由衷地生起感動,一聲聲篤實穩定的木魚聲帶動著一波波互相唱和的海潮音。我觀察自己的呼吸,感受它的長短快慢,覺知它的變化,觀照身心世界是否和諧,看看今天的木魚打得如何。

木魚不是真的魚,卻因為它的「假」,反而能發出穩定而驅動大眾的力量,使策勵精進不懈的意義更加悠長,而這樣的激發與意義都來自於我們身心的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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