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七期/93年3月20日

千里因緣

 釋自聽

「現在,可能,要先處理你的心。」我想了一下,回答。
「我的心?」二姐夫將那滿是血絲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是的,你感覺得到,你現在是什麼心情嗎?」


「我要結婚了!」二姐在電話那頭傳來。

「結婚?跟誰?是那個小劉嗎?」

「嗯,除了他,還有誰?」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結婚?為什麼?」

「嗯……」電話那頭停頓一下。

「因為小劉很愛我,所以……」

我望著躺在床上的二姐,長年臥床,只靠著灌食過日子的她,骨瘦如材,那裡還是當年活潑的美人兒?

「二姐情況還穩定嗎?」二姐夫端了茶進來,坐在二姐的床邊,把茶遞給我。

「嗯,就是老樣囉。」拉拉二姐的被子,二姐夫一向是話不多的人。

「喔,那阿妹跟小弟兩個呢?」我喝了口茶。他們倆是二姐的小孩,一個五歲,一個小一。

「還好啦。只是前兩天,小弟的親子聯誼會時,硬要我去參加,說什麼……說什麼……」二姐夫話停住了。

「說什麼?」我不解地問。

「說……唉,如果我參加,班上同學就不會亂問,就不會知道媽媽是個植物人。」二姐夫望向躺在床上的二姐,尾音輕輕地,彷彿是不想讓躺在床上的那個人聽到,怕聽了,傷心。

「喔……不能怪小弟,他還小,這件事,總還是來得太突然……」

二姐就要結婚了,聽大姐說她買了一大堆結婚用的東西,但我直覺她不是真的想結婚,一定有個什麼理由吧。剛好那年我回高雄精舍領執,打電話請二姐一定要在結婚前,來一趟精舍。

那天,二姐穿得時髦,橘紅的上衣,搭配著紅條紋的格子裙,高高的馬靴,輕快地走進弘化堂,我剛好就坐在弘化堂。

「今天, 怎麼您在弘化堂接電話啊?」她撥著微捲的頭髮,皮包一放,人就坐了下來。

「什麼接電話,我跟你說過多少遍啦,我是知客師,我坐在這,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我要招呼來山的信眾……」

「好好好……開開玩笑啦。你一出家,就變得正經八百的,跟以前都不一樣。」二姐打斷我的話,不耐煩地,又撥撥她的頭髮。

「什麼不一樣,這很重要的啊。」我嘟噥幾句:「你真的準備要結婚啦?」

二姐斜眼看了我一下:「喜帖都發了,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但是,你根本就不喜歡被綁住,你不是說還要出國讀書嗎?前些日子,你還說公司裡有個什麼企劃..........」我直說著我對二姐的認識,只是要證明她目前還不適合結婚,二姐沒有打斷我,也沒看著我,她將頭轉向弘外堂外面,撥著頭髮,望著大殿佛足前嬉戲的幾個小孩。

「你說的都沒錯。」二姐幽幽地吐了句話:「但那又如何?小劉很愛我,他對我很好……」二姐突然回過頭來,瞪著我說:「這樣還不夠嗎?」

「可是,你結婚的理由,不能是因為你捨不得放棄小劉對你的好啊!你根本沒有心理準備要結婚,你也不是非常喜歡小劉,你不能因為捨不得小劉對你的好,你就答應跟他過一輩子啊!」我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因為這正是我的擔心,擔心這樁婚姻,沒辦法持續。

「嘻……」二姐調皮地笑了:「看你擔心的。」二姐起了身,又撥撥她的頭髮「我回去忙了,準備結婚是很累人的,這些你不會知道的。」二姐看著我:「你不祝我好運嗎?」

「什麼好運?又不是抽獎,這是婚姻大事耶!」

「嘻……你看,你出了家,就是正經八百的,跟以前都不一樣。」二姐瞪了我一眼:「不跟你說,我走了。」轉了身,二姐踩著高高的馬靴,橘子色的上衣,映著那天下午的夕陽,我只記得,那個背影,很修長,也很單薄。

「我聽小弟說,有個什麼阿姨的。」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喔,那是我公司的同事。」二姐夫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她還蠻好心的。」

「嗯,沒關係,我知道你自己一個人要照顧二姐,還要帶兩個小孩,很不容易。」

二姐夫沒有答腔,他又拉拉二姐的被子,隨手拿起床邊的溼毛巾,要幫二姐擦臉。

「二姐都會流口水,常常都要擦臉吧。」我問著,二姐夫點點頭,一團毛巾就往二姐的臉擦,但就像在擦桌子一樣,左右上下胡亂擦著。我趕緊將毛巾搶了過來,「我來!你看你,好像在擦桌子一樣。這是二姐,是個人耶!」我將毛巾搶了過來,有些怒氣,怎麼這麼粗魯,他有沒有搞清楚他在做什麼啊?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二姐夫有些惶恐,他顯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條皺成一團的手帕,往臉上猛擦汗。

我看著二姐夫,心下有些歉然,他就是這麼擦自己的臉,怎麼會感覺到當擦別人的臉,需要個什麼不同的動作呢?這是因為自己會注意這些,怎能要求別人也是如此呢?

「對不起,我一時心急,說話重了些。我的意思是,擦臉,可以這樣輕輕地擦。」我示範一次,二姐夫點點頭。

「師父,還是你們比較細心,我一個大男人的,總是笨手笨腳的。」二姐夫憨憨地傻笑著,又拿起那團手帕,往額頭上猛擦。

我看著他,這麼一個人,要照顧一個植物人的太太,還要帶兩個小孩,真的太難為他了。

「什麼?在什麼醫院?」多突然的訊息,說什麼二姐因急性盲腸炎,手術麻醉藥過量,現在醒不過來,可能成植物人!

跟精舍法師說一聲,我連忙趕去醫院,醫院裡吵吵鬧鬧,是一堆親朋好友,正在跟醫院裡的人吵架,要告醫院,要賠償,要負責到底........,我左右看了一下,老父老母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著那群吵鬧的人,吵鬧的人中,最大聲的就是我大姐,她不是歇斯底里地大叫,只是氣憤地堅持,醫院要負責,要上法庭告醫院一狀,要鄉里的人知道,這是一家差勁的醫院。眼光轉移,在手術房的門口,站著一個人,雙手抱著胸,只是直挺挺地站著,那人,是我二姐夫。我走向前,叫了他一聲:「你,還好嗎?小孩呢?」

二姐夫沒有轉頭,還是望向手術房內:「在我媽那邊。」

「怎麼會這樣?盲腸炎不是很小的手術嗎?」一說起來,我也有些氣憤。

「這不就是你們佛教講的無常嗎?」二姐夫沒來由地回了一句。我竟有些生氣,什麼時候,他在跟我說無常?我是要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師父,這個時候,你們會怎麼做?」二姐夫突然轉過頭來,瞪著我,他的眼睛因整晚沒睡而布滿血絲。

「怎麼做……」我一時竟不知要說什麼,愣愣地。面對自己親人的變故,從接到電話那一刻起,我的內心有慌亂,有許多猜測,更是充滿許多氣憤,說要靜下心來,什麼好好地念句佛號的時間,卻好像不多。二姐夫這麼一問,一時,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現在,可能,要先處理你的心。」我想了一下,回答。

「我的心?」二姐夫將那滿是血絲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是的,你感覺得到,你現在是什麼心情嗎?」

阿妹跑進房間,拿著她的作業簿,嚷著:「師父阿姨,你看,這是我畫的。」我拿起她的簿子,歪歪斜斜地,塗了一大片臘筆:「這是什麼啊?師父阿姨看不出來耶!」「這是火車啊!」「火車?」「嘻……」阿妹露著天真的笑容,點點頭,撥撥她的頭髮:「老師說我畫得很好耶!」從我手上拿走簿子,阿妹又跑出房間,她笑的樣子,跟二姐很像呢!

「你最近生活還正常嗎?」望著二姐夫,比起剛結婚時,現在大概足足瘦了十公斤,不過氣色已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嗯,最近晚餐,我那個同事,偶爾會過來幫忙。」二姐夫淡淡地說:「我也不瞞師父您,因為我相信你會了解。」二姐夫望了我一眼,又低下頭說:「這兩年來,我也夠累了,雖然我媽會過來幫忙帶小孩,但他老人家究竟年紀大了。有時候,小孩子鬧起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差沒買罐農藥,我們一家四口,一起死掉算了。」二姐夫將頭埋進手裡,聲音有些沙啞。「師父,你能了解嗎?我不是不喜歡你二姐,但是我真的累了。小弟與阿妹,每晚都跟我吵著要媽媽跟他們說話,要媽媽醒過來,我怎麼回答?」怎麼回答?我聽了,也無法回應……

二姐結婚後,一直不快樂。她本來就習慣一個人過日子,現在還得回家跟另外一個人報告行程。沒想到,過不久,就生了小弟,又生了個阿妹,面對兩個小孩的加入,她似乎還是無法適應,尤其是小孩子鬧起來,她是一點耐心也沒有,又吼又叫地,整個房子都像要掀掉屋頂一樣。

有一回,她來精舍,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色非常又白又黃:「師父,我快瘋掉了,那群人,讓我快瘋掉了。」

「那群人?」我不解地問。

「就是我先生和我的小孩。」二姐張牙舞爪地,提到那群人,簡直像要把他們吃掉一樣。

「你先喝口水吧。」我望著二姐,當初的擔心出現了,她的狀況看起來真的不是很好。「姐夫對你好嗎?」

「好,非常好,就是因為非常好,我才更 生氣。」

「生氣什麼?」

「我生氣,生氣我自己為什麼要生氣!」二姐聲音愈來愈尖。

我拍拍她的背,這就是我二姐,她喜歡自由自在,但對自己的要求很高,不容許表現不好,現在心情低落,情緒不穩,她一定對自己很不滿意。

「也許你說得對,我不適合結婚,我不適合結婚。」二姐拼命地搖著頭。

「不是的,你不是不適合結婚,只是你現在的身心需要調整一下。我聽很多居士說,他們剛當媽媽的時候,都要適應一段好長的時間呢!」

「真的嗎?」二姐望著我。我肯定地對她點點頭。

後來,二姐回去時,我拿了本心經,請她回去做定課,心情不好時,不要忙著罵小孩,可以先出去透透氣,再回家處理事情。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跟二姐說話。

醫院表達最深的歉意,他們也不願意病人出狀況,答應只要二姐住在他們的醫院裡,所有看護或醫療的費用,都由醫院出。大姐還是不死心,她要上法院,要登報,要醫院賠償。這一切,都被二姐夫給拒絕了。

「不用告了啦,大姐。」二姐夫面對著鐵青著臉的大姐,無奈地說。

「什麼不用告了?你想我們家二妹含冤不白嗎?」大姐嚷著。大姐很喜歡引用成語,但有時,常常引用得不是很恰當。

「就算告贏了,也是沒辦法叫青青醒來啊。」青青是我二姐的小名。「醫院不是會負責醫療的部分嗎?我也說過了,我會負責照顧青青一輩子的啊。」二姐夫揮動著雙手,有氣無力地喊著:「她是我太太,我怎麼會不考慮她呢?我會照顧她,會照顧那兩個小孩,不用再告來告去了。」

「什麼?那有那麼便宜的事!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放醫院一馬,不行!你難道不生氣嗎?」大姐也揮舞著手嚷回去。

「不生氣?」二姐夫淡淡地重述一次。「我不生氣。」二姐夫望著大姐肯定地說。

「什麼?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怎麼可以不生氣?你是鐵石心腸嗎?」

「生氣做什麼?這件事情的發生,有太多因素了。我要做的,是怎麼安排接下來的日子。」二姐夫望向大姐,面無表情地:「我不想去告,也不會去告,我還要照顧我的太太和我兩個小孩,這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二姐夫轉身就走,留下還在嚷嚷的大姐。此時,他的心,要承受的,又是怎樣的未來?

「小芳,喔,就是我那位同事,她人很好。」二姐夫輕輕拍著二姐的臉:「她對青青很好,每次來,都幫青青擦澡,很細心哦。」二姐夫嘴角露出笑容,那是一種安心的微笑。

「你有沒有先跟二姐說,那個小芳要幫她擦澡?」我有些緊張地問。

二姐夫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師父,你不用擔心。小芳剛來時,我都讓她跟青青先說說話,彼此認識認識。是後來,小芳自己跟我提出,她想幫青青擦澡,就像師父您剛剛說的,小芳也嫌我粗手粗腳地,不會照顧青青。」二姐夫又憨憨地笑了一下。「於是,我就跟青青說,小芳是好人,她會好好幫她擦個舒服的澡。我在旁邊看小芳幫青青擦澡,真的很細心呢!而且,她一邊擦還一邊跟青青說話。小芳說,他們倆就像姊妹般,挺投緣呢。」二姐夫愈說愈高興,我在一旁也訕訕地笑著。

「小弟和阿妹跟小芳也挺合得來哦。」二姐夫說到這,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著我,問了句:「師父,這樣是不是很好?」

「嗯,很好很好。」我似乎,就只能這樣回答。

該是離開的時間,我將放在二姐床頭的念佛機打開,在二姐的耳朵旁,輕聲地說著:「二姐,你聽到佛號聲嗎?要記得跟著念哦。世間有很多不圓滿,很苦,您有感受哦!不要生氣也不要怨嘆哦。跟著念佛機念佛,二姐夫和小孩子過得很好,爸媽也很健康,我跟大姐也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們,只要安下心來,好好念佛,將我們的痛苦,都交給佛菩薩,佛菩薩會照顧我們的。」說完,拍拍二姐的肩,看著二姐夫,他微笑地點點頭,才四十出頭的他,人生已經苦辣雜陳,顯得蒼老。

「你自己也好好保重。因緣,我們總難說是好是壞。」我停頓了一下。「你能這樣地面對與解決問題,很了不起。」我對二姐夫肯定地點點頭,表示鼓勵。

回精舍時,兩個小姪子揮著手嚷著:「師父阿姨,再見!」二姐夫牽著兩個小孩,站在門口,向我揮揮手。初夏的夕陽,在落暮的餘暉裡,仍堅持映照出滿天溫厚的紅,在明天太陽升起時,我仍會看到那熟悉的生命韌力,隱身於光與熱中,不斷、不斷地回應這個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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