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懷念人間的導師】   香光莊嚴八十二期/94年6月20日

憶印順導師一二事

 


釋悟因


印順導師在他的自傳「平凡的一生」,開頭的標題是「一生難忘是因緣」,最後一章是「最後的篇章」。他自述:「我如一片落葉,在水面上流著,只是隨因緣流去;流到盡頭,就會慢慢的沉下去。人的一生,如一個故事、一部小說,到了應有的事已經有了,可能發生的事也發生了,到了沒有什麼可說可寫,再說再寫,如劃蛇添足,那就應該擱筆了!」最後他自己補上一段「最後可能補上一筆的,不過是這樣的一則『×××年×月×日,無聲無息的死了。』」當然,裡頭的時間已經不是由他自己寫的了:「佛曆2549年,公元2005年,中華民國94年6月4日上午10點07分,因心臟衰竭於花蓮慈濟醫院圓寂,享年101歲。」

在那「平凡的一生」,導師示現了百年旅程的佛子心願、宗教心的「平凡」。是「一切皆空」的了然,卻是大作夢中佛事的示現!他癯弱的色身,百年如一日,承載著高貴的人格、超邁的智慧和無比的行願!他,以朝聖的情懷,見證著時代的轉移,不僅只是個人生命的奮鬥歷程!他,代表從十九世紀末到廿一世紀初的中國佛教僧人,不畏險阻,沿絲路、西藏到印度,一步一步回到佛陀的座下,覲見世尊慈顏!如今功德圓滿,儘管他的色身已經火化,他的思想、論著、智慧、對佛教的指引,已深深地影響著時代思潮;他對人間的熾愛、似春風般輕拂人間的身影,將永遠引領人間,挺立在人間!

6月6日導師法體從慈濟大學移至新竹福嚴精舍供各界瞻仰。8日我帶領香光尼眾佛學院學僧和僧團的僧眾前往福嚴精舍瞻禮,導師永懷集的編輯小組邀稿於我,我想我就紀錄覲謁導師的幾次因緣吧!各界對導師的行履、見地、評介,已有多面向、千百身影的描繪。我只從幾次的覲謁薰沐中,記述其因緣,藉伸崇敬。

在華崗聽導師上課

民國54年秋,有一天東初老和尚寄來一紙明信片,上面簡短的幾個字:「悟因,印老在文化學院(1)講課,來聽!師公。」東初老人視我如親徒孫,是家師明宗上人的緣故。當時直覺得因緣難得,馬上向天乙上人請假,整理簡單行囊北上聽課去!那年我正在高雄興隆寺領執。

記得在華崗山上聽課,上午是導師的課,下午是楊白衣的課。中午,導師和慧理、慧瑞法師等回法美寺陳家午餐休息。這樣過了2至3個星期,我竟一直在生病中。聽課期間,我掛單在中華佛教文化館,清晨從新北投到華崗,每天一往返,單程換車至少三到四班。學生的搶車是有名的,擠上去還是被硬推下來,望著絕塵而去的公車,又可以怎麼辨?陽明山的冬天斜風細雨,從早上出門淋濕的衣襪,一直穿戴到放學回寺,沒多久我病倒了。上人得知,趕到文化館,要我回興隆寺。導師的課有整整一年,我竟沒能聽完整,多少個惋惜呀!真是沒福報。

「印老在文化學院講課」,卻得東初老和尚通知,顯見這是佛教界大事。佛教界的長老大德有時看似鮮少互動,重要的訊息互通起來可快得很!那一次,我雖上了山,卻「上不了車」!這是第一次。

《福嚴佛學院志》的因緣

第二次見印順導師是《福嚴佛學院志》的因緣。民國81年,香光尼僧團成立「院志小組」,著手編纂《台灣佛學院志》。第一個編修的對象就是新竹福嚴佛學院。新竹福嚴佛學院雖不是台灣第一個以「佛學院」立名的學院,然由其辦學淵源深厚,因立為台灣佛學院志的第一輯(2)。

當初修志的因緣,是對當代台灣佛教的整理。回顧六、七十年代的台灣,佛教的發展如青少年一般活力充沛:大專佛學社團如雨後春筍、李炳南居士的明倫學社、煮雲法師的精進佛七、懺雲法師的齋戒學會、佛光山的大專夏令營等,都吸引很多青年學子。各種弘化活動推陳出新……,佛教似乎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紀元。嘗思佛教發展是好事一樁,而其根基—經濟基礎中的僧伽教育必須全面提升,佛教才得以深耕、廣耘並進。乃嘗試捕捉當代僧伽教育的形貌。

我們從佛學院—新式學堂的型態著手。同時抱持「實則實之,虛則虛之」的態度。從民國34年到83年的五十年間,台灣的佛學院總數不下六十餘所,卻是此起彼落。「佛學院」的施設,是回應歷史和文化的緣起法。制度化、結構性的型態,是台灣宗教師養成的一種新模式,整理紀錄是日後的殷鑑。

福嚴佛學院的前身—福嚴精舍,誠如歷任多屆院長真華長老稱譽的,是當代佛教「最高學府」(3)。福嚴精舍是導師創建,為接納「有志於學、能夠學的青年」而立。凡共住共學者皆稱學友,導師為學眾設計三年的修學課程,並親自講學。民國58年福嚴佛學院設立,其辦學的學風和教讀的內容皆「以導師的著作、思想為指南」。

著手編輯福嚴院志時,已經是女眾部辦學的最後一屆。從46年的新竹女子佛學院到83年間,據說事隔多年,資料不全,人事星散,採訪蒐集備極艱辛。付梓之前,為了得到導師的鑑正,我特別敦請福嚴佛學院第一屆的訓導主任常覺法師帶領我去謁見導師。那是民國83年4月,導師在新竹圓光寺,常覺法師當時在香光尼眾佛學院講授《攝大乘論》。當天隨行的有編輯見重及見曄、見雍、見瑜、見瓚、自曜法師等。導師聽了我們的簡報和呈上的文稿,當下應允由常覺法師負責審閱,即可付印出版!

那天,我感覺長老身體比以前更清癯瘦弱,但雙眼是炯炯有神,煥發著慈靄怡悅。他一一回答這群好學好問的年輕比丘尼有關福嚴的辦學,回答是清晰、明確,而沒有倦怠感!導師說他的辦學原則:「女眾由女眾行政法師來辦,男眾由男眾辦。」導師也告訴我們:「只對信眾的教育是不足的,光是淺顯的是不夠的,必須進一步的加強僧眾的教育,要重視佛法的研究。……」看似平淡的話語,應是導師生命經驗的信念,是至關緊要的,才殷殷叮嚀啊!

後來我們問及「人間佛教」和「禪淨修法」的異同,導師這才轉移話題。這一轉,我才訝然發現,原來導師是因問才說,有問有說,不是不問而說!有人說:「長老默不作聲。」於今所見,導師不作聲則已,每言必發自內在最剴切的深思!是振耳欲聾的吼聲!給人的受用卻是最豐盛的饗宴!

為西方藏系尼僧講戒的因緣

民國85年2月,一個長達三週的「西方藏系尼僧生活營」在印度菩提伽耶登場,這是達賴喇嘛應允的課程,我受邀前往講比丘尼戒二十天。最初對此行的理解,我是當作「經驗分享」,談一談台灣比丘尼的經驗,介紹她們認識台灣比丘尼都做些什麼?如何跌跌撞撞地走過困境的經驗等。然而就在出發前,我恰好有因緣拜見導師,蒙導師垂示,這才提昇了那次的教學層次。

有因緣到菩提伽耶為西方尼僧說戒,是時代因緣的促成。台灣佛教長久以來是世界佛教的縮影。民國76年7月15日台灣解嚴,各種文化交流活動更見頻繁。80年6月泰國猜育法師首率二十位比丘全台行腳托缽,泰式佛教即在台灣熱烈登場。84年7月葛印卡內觀禪法第一次來台。86年3月達賴喇嘛首次來台弘法並向台灣比丘尼取經。87年4月帕奧禪法首次來台……。本來南傳、藏系佛教早已在本土活動,自此更是熱絡。台灣佛教也搶搭了與世界接軌的順風車。

菩提伽耶那次的活動有來自歐、美、澳、紐等十八個國家,一百餘位西方藏系的尼僧。她們由親近藏傳喇嘛而出家,然而藏系佛教目前還沒傳授比丘尼戒。她們提出的困境是:她們在台灣、香港、馬來西亞、美國接受漢傳比丘尼戒,回到西方的社會無法適應,甚至生活困難,因而亟需台灣比丘尼的經驗。她們找我,我揣測一則有香光尼僧團及香光尼眾佛學院的行政經驗;二則由香光推派在美國留學的見諦、見咸等與西方藏系尼僧有交流,語言通暢。約定早在兩年前就開始洽談,遲至84年底才得成行。

在出發前二天,正值農曆歲末,臘鼓頻摧。就在打包行囊之際,嘉義的護法張嘉南居士來電告訴我,導師在妙雲蘭若(蘭若就在市區,離香光寺約30分鐘車程)。我一聽,當天傍晚即驅車前往禮座,有學僧執事僧,兩部車同行。頂禮後,我向老人稟白近日將去印度,與藏傳西方比丘尼分享台灣比丘尼的經驗。

我問:「此行講戒要注意什麼?」導師睜著眼睛盯著我,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要注重法與律!講戒律看重在可以做什麼,不要一直說不可以做什麼。」我知道戒律永遠有因地因時的制宜,中國的清規、隨方毗尼在我腦海閃過,這些「隨方」不多是由於環境的差異,從困難困惑的釐清,尋出路而來的嗎?剎時,我似雲淡風輕般了然。我回答導師:「我會從四分比丘尼戒律的制戒因緣下手,分享台灣的比丘尼經驗。而更要著力的,是讓她們說出自身面臨的困境,讓大家一起探討可行之道。」經導師的提撥,課程的重心,從我方的經驗分享,轉而以學習者為中心,探討其自身的困境及解決之道。真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的確,教育不在貫注什麼,而是協助釐清遇到什麼,這才是人間佛法的踐行!這是當天的第一件。

當天我問的第二件事,是有關葛印卡的內觀禪。就在拜見導師的前兩個月,即84年11月,香光尼僧團舉辦第一屆「封山禪修」,法門就是葛印卡的內觀禪。讓同修的修學法門從傳統的中國禪、念佛法門,又來個全然陌生的緬系禪法,是試驗也是挑戰。我問導師內觀與中國禪宗參話頭的比較。導師說:「各家各派的禪法,儘管容或有不同的下手方便,卻不可不修觀無常、苦、無我,修觀才能斷煩惱。……」在實修的指導上,導師是如此地一針見血,直指根本!而所謂的「根本」是超越時空的!

接著,導師語重心長地說:「參禪參得很好,還得看他不參禪時是否煩惱不斷湧現。修行要修得輕安,最忌參禪卻說這說那,作怪哪!」接著他又說:「佛法的信仰,不是只在上層社會的談空說有,應著眼老百姓正信了佛教之後,身心、家庭、社會的安頓。在家人天天上廟是無濟於事,正信應該還要正命—正當的職業來安頓身心、家庭。」導師是念念不忘提醒行者:修行的正見是遠離「隱遁獨善和庸俗的怪異行徑」,正行是「兼善天下的大乘菩薩願行」。反過來說,深廣的菩薩行需要正信、正命,才更貼近人間!

第三件,當天我們要進入大殿前,已被叮嚀不能說太多話,老人家最近身體欠佳。可是當我們要告假時,老人家又說:「組織和制度,也是無常法!有時而盡,這是自然的法則,這就是人間!」老人家怎麼突然說這些,我不知道。是對寺院管理者的悲憫與警惕嗎?時香光寺218事件還未發生。

85年初香光寺大雄寶殿完工,不肖者開始假觀音聖旨捏造謠言,我從印度講戒回香光寺,傳言已滿天飛。隔年,86年2月香光寺218事件爆發,不肖者爭奪寺產的野心終於浮上檯面。經TVBS節目報導,教內外人士都震驚了,紛致慰問(4)。5月明迦法師偕見承法師與比丘尼協進會的諸法師們到華雨精舍,向長老禮座。導師殷殷關切香光寺事件。他對佛教界的大事,是關心的!是熾熱的!

最近這幾年,只要知道老人家在妙雲蘭若,我總帶著佛學院師生去禮座。老人家話不多,卻怡然地聽著學僧說話,學僧則仰著頭專注地圍坐在老人座前。雖無語,卻讓僧青年感受到無比的溫潤、溫暖。是典型「仰之彌高,即之也溫」的示現在人間。

    以上,是我追憶幾次的覲謁,紀錄下來,藉伸崇敬!

後記

寫完本文,不禁擲筆興歎!對印順導師的回憶,僅記幾次的覲見,豈能寫盡從老人身上所得的畢生受用?文之終,猶有不吐不快者,謹記如下:

最讓我感佩的,是導師幾近傳奇的強韌生命力,生病、瘦弱、清癯的色身,竟可以百折不撓地使用一百年!縱然,年年難過年年過,心境、智慧、行願卻是始終如一的清澈、覺醒,直到最後一刻!這是多麼令人景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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