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傾聽人間】   香光莊嚴八十四期/94年12月20日

問天


釋自訢


這件事,也許不應該再被提起。出家人本就很少詢問他人的過去,也極少回憶自己的過往,是榮華還是悲慘,過去就已過去了。

只是今早,見到一個老菩薩,拿著孫子的衣服來消災,說媳婦離家出走,丟下三歲的小孩,真是太狠心了。「媳婦為何要離家出走?你兒子呢?」老菩薩吞吐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內容。原來是兒子好賭又失業,媳婦忍了好些年,後來也顧不得孩子,連夜捲了包袱偷跑回娘家。是自己的兒子耽誤人家,但孫子想媽媽,吵著要找媽媽時,怎麼辦?老菩薩說著說著也紅了眼。我遞上面紙,收下孫子的衣服,填祈求單時,又問老菩薩,希望給孫子求些什麼?老菩薩點著頭說:「孫子的阿母早日回來。」

熄燈好一會兒,我遲遲不能入睡。念珠已繞了好幾圈,佛號卻不知念到哪兒去了。十多年了,今日又被勾起,方知內心還有隱隱的悲痛—問著那個離家出走的母親,她有錯嗎?她會知道孩子想媽媽時的痛苦嗎?那三歲小孩,將來能夠體諒他的母親嗎?

十多年前,台灣的經濟正在大起飛的時代。我的父親從一個小小業務員做到公司的經理,車子從摩托車換成高級房車;我的母親卻自始至終都在安親班煮點心。她是老實的鄉下女人,圓滾滾的臉,擠著一雙小眼和一個蒜鼻,嘴是長年地開著。很少見著她將嘴合起來,幾回我提醒她這樣不好看,她會點點頭,用力地將嘴抿一抿。之後,就像切開魚肚時,爆開了流黃的內臟,那滿嘴的黃牙,會突然露出來,朝著你笑。

有一晚,父親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那個女人穿了件碎紅花的旗袍,頭髻挽得好高,露著細長的脖子,好白好白,像似電視裡吃人女鬼,慘白的臉伴著血盆般的嘴,教人看了就渾身發冷。他們在客廳談了一會兒,就聽到母親的啜泣聲。不一會兒,父親和那女人出門,門一碰上,客廳就傳來母親撕裂般的哭聲,我和妹妹趕緊從房間衝出來,只見母親整個人倒在沙發上,一串串的眼淚鼻涕,混滿了那滾滾圓的臉,那嘴還是開著,嗚嗚地哭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露著黃牙時,不是笑而是哭。那一年,我16歲,小妹10歲。

 

父親那晚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去哪兒了,母親也不知道。雖然父親按月匯錢回來,她還是每天都到安親班煮點心。偶爾,會看見母親拿著念珠念佛,嘴裡喃喃,眼睛微闔,頭跟著佛號輕輕地上下點著。我忙著聯考,沒空問她在念些什麼?心裡想些什麼?走出了婚變的陰影否?忙著張羅自己的未來,應該不是件甚麼錯事。只是當母親也連夜捲了包袱,偷跑上山去出家,才恍然自己已成了世間的孤兒。那一年,我20歲,小妹14歲。

接下來的發展,我著實不願再回想。但是早上,老菩薩紅著眼,說希望自個兒媳婦早日歸來的模樣,揮之不去。曾經我也這樣紅著眼,跪在市場旁的宮廟裡,希望大將軍、土地公、娘娘保佑,讓我母親能夠早日歸來。是的,有一天,她真的回來了,連父親也一併回來了。只是,那個聚合場面也太悲痛了。經過了五、六年,一家人竟在我小妹的喪禮上團圓,只是生死兩茫然。小妹那年15歲,自從母親出家後,她就像滾落山坡的石頭,滾向深不可測的黑淵,學會喝酒抽煙,還呼朋引伴去飆車。一次,她晚歸被我遇上,大吵一架之後,她衝了出去。那天剛好是十五,月亮應該是很亮的,視線也應該是很清楚的,怎會讓那砂石車撞上夜奔的機車—機車上坐的正好是我的小妹啊!

撥轉著手中的念珠,多少個夜晚,我又是這樣紅著眼祈求著佛菩薩護念小妹,拜託佛菩薩照顧她、栽培她!記得在急診室時,母親光著頭衝進來,這是我第一回看到母親出家後的模樣。臉還是圓滾的,少了頭髮,視覺重心集中在她那不大不小的蒜鼻,微微向上的鼻孔,撐得好大。熟悉的黃牙縮在嘴裡,哭還是笑,怎麼再也看不出來了。

 

夜應該很深了吧,也許再過一會兒,就要起板了。我摸摸自己的頭,第一次在鏡子中看見自己光著頭的樣子時,也被嚇了一跳。我和母親一樣有著一張圓滾滾的臉,只是五官較像父親,但少了蒜鼻、黃牙,我幾乎和母親也不大相像了。剃度前,師父問我是否真下定決心放下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時,我愣了好久—什麼是放下?我問師父:我可以放下對父母的怨恨?放下對小妹的愧疚嗎?抽抽噎噎地,我在師父面前哭了起來—重新開始不容易啊!師父遞張衛生紙給我,問我在佛菩薩面前想給自已求些什麼?我紅著眼說:「希望我的父母不要離開我,小妹還活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包括我們自已。我不問你可不可以放下,只問願不願意放下,重新開始?」「就這麼放下吧。」揪著念珠,我闔上眼輕聲地祈願著。

清晨的夜,傳來「叩、叩」的起板聲。天,應該就快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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