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 Glorious Buddhism Magazine

森林法音 / 第 96 期 97 年 12 月 20 日出刊

修練祥和

一行禪師 (Thich Nhat Hanh) 釋見寬譯

我們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是顆鑽石,藉由作意觀息,你可以很快樂。你發出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就是一顆足以讓他人快樂的鑽石。如果你祥和,如果你快樂,那麼你所做的一切,都將會是給你周遭人們的一份供養。

吸進…,我覺得自己像一朵花,
呼出…,我感到清新。
吸進…,我覺得自己像一座山,
呼出…,我感到厚實。
吸進…,我覺得自己像一池靜水,
呼出…,我如實映現萬物。
吸進…,我覺得空間遍佈身心內外,
呼出…,我感到自在。

在羅德尼.王遭到圍毆的那晚,全世界都看到洛杉磯所發生的事了,我也看見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那個被打的人就是我!說不定是明天或後天,那可能就是我,也可能是我們大家。事實上,我就是那個被五名警察所打的人,我因為暴力、憤恨和恐懼而感到痛苦。
但是再往深處觀察時,我看到自己就如同那五名警察當中的一個,因為我們的社會充滿了暴力、憤恨和恐懼。如果我是剛要進入警專受訓的年輕人,我極可能很容易就成為那五名警察之一。一開始,想要服務社會、想要加強法律和秩序,而一旦你用功想成為一名警察,教練會告訴你:街頭充滿了暴力,你必須保護你自己;你很有可能被任何一人擊昏,那可能是個窮人或富人,或是個騎摩托車或開凱迪拉克的人。這就是警專的訓練—因為可能被殺,所以你必須小心翼翼。每天清晨,警察開始一天工作時,他可能這樣修練:「吸進…,我清楚知道我有可能被殺;呼出…,在被射殺前我必須搶先開槍。」這是在「修練恐懼」。而當有警察或女警被殺時,警員們整體去參加告別式,宣示他們的恐懼和忿怒。我覺得我可以理解他們,而我也可能變成那五名警察當中的一人。
《中部尼柯耶》中,佛陀說:「因為如此,所以如彼。」因為我們的社會是這樣,所以警察是那樣,我們彼此相關。將警長革職或把警察關入監獄,都無法解決問題。我們必須從根本解決問題,而不是從枝末。

讓我們想想伊拉克戰爭,讓我們觀想駐紮在沙烏地阿拉伯準備攻城略地的五十萬大軍。在法國電視上,我見到一名握著刺刀的美國兵跳上跳下,像野獸一般大叫著,然後他猛然將刺刀刺入那代表伊拉克士兵的沙袋。他同夥的士兵們也必須每天如此演練,因為他們知道戰場就近在眼前。他們知道:為了要能夠回家,他們必須殺戮。他們的母親、妻子、孩子正在家裡等著他們回家。但是,如果你自己也是個人,你又怎麼能夠將刺刀刺入另一個人的腹腔呢?你必須把自己鍛鍊成一隻又叫又跳的野獸,這就是「修練忿恨」。很多士兵就是這樣受訓六個月,不只是白天,甚至是夜裡、夢中—「我要回家,所以我必須學會殺戮!」而在另一邊,一百萬伊拉克士兵也正如此受訓。
我們所有人都正集體修練著暴力、忿恨和恐懼,如同一僧伽。美國有很多人支持這種訓練,我聽說他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支持戰爭。美國人看得不夠深刻到士兵們的心靈深處、到那最根本處。他們可能一直是認為:戰爭是乾淨的;戰爭是道德的;戰爭是迅速的。破壞不大、傷亡不多。電視上,只看見一些橋樑和房子遭到破壞。
很少人修練深刻的觀察,去見到那五十萬士兵們所帶回家的真正傷害。我們能像士兵們那樣受訓,同時還能保有自己的本性嗎?不能!在八識田裡,你受傷深重。解甲歸來的士兵們因茍活而痛哭,他們的母親、妻子和孩子則是喜極而泣,但是過一、兩星期之後又如何呢?戰爭將會從他們的八識田底層慢慢浮現出來,誰必須去承受這些呢?他們的家人,還有整個社會!

我曾經在美國引領過越戰老兵們的禪修,因此我知道美國越戰老兵們所需承受的巨大痛苦。一位老兵告訴我:足足有十二年時間,他無法忍受和孩童同處一室。每當房中有孩童,他就必須遠離那房間,因為他曾在越南殺害過小孩。他告訴我:因為他同連的幾個戰友遭到伏擊被殺,這使得他忿恨難抑,因此他在一個小村莊裡發動突擊。他埋伏著,見到五個小孩跑出來玩,被他所設下的陷阱殺害了。這一幕深深印入他的意識裡,讓他在回美後無法忍受與孩童共處。這也讓他花了多過十二年的時間參加禪修營,經由修習觀息、行禪、內觀來轉化痛苦的種子。這非常的不容易!轉化是需要時間的;但是將痛苦種子植入八識田,卻是那樣的輕而易舉!
一位跟隨美軍到波斯灣的醫生告訴我:在心靈深處,他受傷慘重。他並沒有參戰,但是他的所見所聞,令他受傷慘重。他的任務是將受傷的士兵送往後方。他說:當一名士兵手持自動步槍開始射擊,他已完全被恐懼征服,因此一旦扣下板機,就無法停止。他必須持續開火,直到逃離射程之外,因為他害怕一停下來,就會被射中。這位醫生還說:從前,當人用劍或刺刀殺害另一人時,殺人的震動會傳回殺人者,因此他知道他殺人。但是,在投炸彈或發射自動武器時,你不會有類似的返饋震動。當士兵發射自動武器時,他甚至聽不見任何聲音,包括上級所下的命令,他只聽到自己的恐懼。這就是戰爭的後遺症。越戰至今仍然嚴重扭曲美國人的心靈,種下太多痛苦的種子,而現在他們還必須苦於波斯灣戰爭。

我們須要用一種可以清楚洞悉的方式來修練。假如你是位心理學家,假如你是位劇作家,再假如你是位小說家、作曲家、製片者、調解和平者、環境保護論者,請你深刻審視歸鄉老兵們的心靈深處,以便透視戰爭對他們、對世界每個人所帶來的巨大痛苦。而後,你便能將這影像投射到國人能看見、能學習的大銀幕上。如果你能見到伊拉克戰爭的真相,我認為你將不會要再引發另一場類似的戰爭。你如何能高談闊論勝利?而又有誰得勝呢?
就在布希總統宣佈攻打伊拉克的那天晚上,我無法入眠,我感到憤怒,無法自已,對我而言,這太超過了。那時,我在法國梅村冬安居講《華嚴經》。隔天清晨講經時,我無法自已,發自八識田深處,我說:「朋友們!我想,今年春我不會再去北美,我沒法去。我不想去那兒帶禪修、講經!」至此,我才了解我講經時打岔了,於是我重新繼續講經。
之後,我們行禪,過堂用齋。下午三點,我們飲茶禪。飲茶禪時,一位住在梅村的美國學生告訴我:「師父!我想您必須到美國去。許多佛友認真安排了這次禪修講經,我想您必須去那裡,告訴我們的同胞您的感受。」那時因為還不確定,我沒有說什麼,我只觀察著息入、息出、行禪和坐禪。幾天之後,我終於決定來北美。我理解到你和我,我們是同一個人。我也理解到我與美國人民是一體的,我與布希總統是一體的,我與薩達姆.海珊是一體的,我並沒有將他視為敵人。當然,我曾生氣布希總統,但在觀修息入、息出之後,我視自己如同布希總統。我是布希總統,我是薩達姆.海珊。
戰爭與我們的快樂息息相關。因為我們不夠快樂,所以我們引發戰爭。因為我們不快樂,所以我們依賴很多東西,像酒精、藥物、股票和戰爭。我曾引導許多年輕人,在許多國家帶領青年禪修營。他們告訴我:「父母能給孩子最珍貴的禮物,就是他們自己的快樂。如果父母知道如何讓自己快樂,孩子們的八識田中就會植入許多快樂的種子。長大之後,他們就會知道如何讓自己、讓別人快樂。結婚以後,他們也會知道如何讓他們的伴侶快樂。」我認為這些年輕人的話很重要。每當父母吵架、彼此折磨,他們就在孩子的心中種入痛苦的種子。在這陰影下,孩子們成長得不快樂,而這就是戰爭的根源了。因為不快樂,他們轉而尋求其他與戰爭相類似的東西。因此,酒精是戰爭!藥物是戰爭!電視是戰爭。

我們知道如果飲食不當就會生病。為了治療身體,我們必須遵守飲食禁忌,以避免吃進更多的毒素。我們如果知道如何深呼吸,就能吸入更多氧氣來提昇血液的品質,然後血液就能排除體內的毒素。如果我們推拿,將血液導引到身體病痛的地方,血液會沖刷掉那兒的毒素,轉化那兒的病痛。我們須要小心飲食、修練深度呼吸和推拿,血液循環對我們的健康實在很重要。
從心靈健康的觀點,我們也需要有好的循環。我們把很多毒素攝取到意識裡,我們消費許多「文化產品」,把毒素帶進意識裡。而「修練和平」就是遵守飲食禁忌,以免攝取更多有毒物品。為了個人,我們必須學習這麼做,而且必須教導我們的孩子、我們的社區、我們的城鎮、我們的都會和我們的國家這麼做。—如果你是劇作家、小說家、製片者或是教育者,就請這麼修練。—如此我們就都能遵守飲食禁忌,用以轉化我們的意識。因為轉化我們的集體意識,是帶來祥和、免除戰爭的唯一道路。

在工作一天之後,我們感到疲累,但是回到家裡,卻不知道如何放鬆來恢復精力。於是打開電視,我們希望消費更多,因為我們內在空虛。這是我們文明的產物,我們總是覺得缺少了點什麼,因此想要竭盡所能來填補它。一位來到梅村的婦女告訴我:「師父!每當恐懼、憤怒襲來時,我就打開冰箱來吃東西。」很多文化產品讓我們在消費之後感到饑渴,甚至讓我們想要消費更多。這種我們置身其中的文明,讓我們疏離了自己。我們不願回頭去面對真正的自己,因為我們害怕。我們的內在有太多的憤怒、憎恨和恐懼,我們想要壓抑它。為了壓抑這些,我們便以毒素來餵食自己。雖然電視很吵,尖叫、槍擊、恐懼和強烈情緒都讓我們疲憊不堪,可是我們沒有勇氣關掉它,因為我們害怕回到自己,而這就是戰爭的根源。
如果我們分分秒秒以電視和其他文化產品來填充自己,我們如何能轉換自己的意識?轉換我們社會的集體意識呢?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接觸能讓我們健康、清新和喜悅的修練。這非常重要!行禪時,我們接觸到大地之母的泥土、空氣、樹木和我們自己;我們為自己、也為社會,灌溉了祥和與喜悅的種子。

「佛教」是由「不是佛教」的元素所構成的;「一朵花」是由「不是花」的元素所組成;而「布希總統」則是由「不是布希」的成分所形成。—那就是「你和我」。如果我們關照那些非布希的元素,我們就關照了布希。你可能認為:如果在白宮的是別人,情況可能不同。但是,因為社會本質如此;因此政府就如彼。所以,情形不會和現在有太大的不同。因此,我們必須從根本改變起,而這個根本就是阿賴耶識。
為了要能幫上忙,我們必須「理解」:我們都有痛苦,但傾向於壓抑它,因為我們不希望它從底層浮現到表層。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被了解,我們需要有人能傾聽、了解我們,如此我們就能減輕一點痛苦。但是人人都痛苦,卻沒有人願意傾聽。我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才能讓人了解,也因為我們很痛苦,我們表達自己痛苦的方式傷害別人,讓他們不願傾聽。
傾聽是一種很深的修練,觀世音菩薩有很深的傾聽能力,他名號的意思就是「傾聽世間的哭喊」。你必須先空掉自己,預留出空間以便傾聽。一個人太過痛苦可能會死亡、可能會像炸彈一樣爆炸,他需要我們傾聽。「親愛的,我知道你非常的痛苦,我知道那情形,我知道我造成了你的痛苦,我感到抱歉、有責任。因此,請給我機會,告訴我你的痛苦,我想要聽!」如果你開始以這種方式說話,另一個人的痛苦就開始減輕。在家裡我們須要傾聽;然後在社區裡我們須要傾聽;我們須要傾聽每一個人,尤其那些我們認為是敵人的人—那些我們深信他們將情況搞得糟透的人。我們的政府也是如此。當你展現傾聽和理解能力時,對方也會開始聽你說,你就有機會告訴他:你的痛苦,這就輪到你治癒你的痛苦了。而這就是「修練祥和」。

祥和與歡樂每分每秒隨時可得,在某種程度上,你可以幫助自己。吸進、呼出,接觸優美的天空;知道自己還活著:眼睛還在,心臟還能好好工作,自己還能行禪和坐禪;自己所喜愛的人還健在,花兒仍舊清新,山巒仍舊厚實。……我們生命的每分每秒都是顆鑽石,都包含有泥土、藍天、白雲、輕風、雨露、鳥和樹。藉由作意觀息,你可以很快樂。然後,你發出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微笑、每一個動作,就是一顆足以讓他人快樂的鑽石。如果你祥和,如果你快樂,那麼你所做的一切,都將會是給你周遭人們的一份供養。

【編者註】本文摘譯自一行禪師1991年4月16日在加州柏克萊劇場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