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書鄉/香光叢書/法雨篇2/掬水集

 

恆河之水

恆河兩岸,是佛陀四十五年僕僕行道說法的地方。

恆河水、恆河沙,是佛陀說法常用作比喻的素材。

二千五百多年來,恆河一直是佛弟子心靈的大河,因為那兒有佛陀的身影及佛陀的綸音。

就在今年(一九九五)春天,懷著朝聖的心情,我終於一償宿願地來到恆河邊,親炙佛陀走過的泥土,我要觸摸恆河沙,聽聽恆河水聲,遙想當年波斯匿王在佛陀座前,追憶幼時被慈母牽著手走過恆河,那份歲月密移流易的情景。

走向恆河

二月廿七日是瓦拉納西一年中沐浴祭祀最盛大的日子。清晨四點多,天還沒亮,我們便提著手電筒出發了,外面有點寒意,大概在攝氏十七、八度吧!擦身而過的有外國的觀光客,也有印度人,大家快速地往河邊走,沒有交談,只是匆匆地往前走。

沒有路燈的街道擠滿了人,黑壓壓地像條黑色流動的河,路上到處都是荷槍的軍人和警察,尤其在房子密集區的巷口,更佈滿武裝軍隊,讓這微涼的清晨透著詭異緊張的氣氛。導遊告訴我們,從旅館到恆河邊,若走舊區,只要十分鐘,但近日局勢緊張,恐怕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兩教教民準備要火拚,最好繞遠道而行。

在街道巷弄間穿來繞去,沿途聽到鐘聲、樂器敲擊聲、誦經聲,此起彼落,從不同的誦經聲中可發現它們顯然來自不同的廟宇。我心中不免狐疑,問過導遊才知道原來瓦拉納西全城至少有二百多座的印度廟、伊斯蘭教廟,幾乎是五步十步就有一座廟,尤其近恆河岸邊更是密集。難怪沿途誦經聲在屋群間交錯重疊地播放著,那些聲音時而低沉雄渾,時而悠揚高亢,隨著地形的階道千迴百轉,沒入微曦之中。路上沒有車輛來往,只有匆匆趕往恆河的人們一顆熱切的心和雜沓的腳步聲。

就這樣迂迴穿行,大約經過四、五十分鐘,當我們抵達恆河岸南邊的沐浴場,太陽正從東岸的水平線上冉冉升起。西岸的高樓石階邊,人潮洶湧,男女老少有的提水壺,有的拿綠樹葉,有的拿小花,不斷地穿梭在沐浴場中。西岸的高樓,各式各樣,煞是好看,聽說都是有錢人家的別墅,與東岸空曠遼遠、渺無人跡的沙灘,成強烈對比。

虔誠心影

恆河水流相當混濁,是河水夾著泥沙的混濁,因正值乾季,東西兩岸寬不過一公里,我們雇了一條船,船伕把船划向河心。河上的船隻很多,船上盡是外國來的觀光客,船伕待我們坐定,便淡淡地用手比劃著:「要買酥油燈或花供河神嗎?或買小泥鰍放生嗎?」這些東西在船上都有準備,我買了花和酥油燈放入水中,望著那片樹葉上逐漸飄流遠去的酥油燈微光,我許了個願,願我能夠再回來。

轉頭回望西岸石階上的印度人,紛雜的人聲仍遠遠傳來,他們將手中的花和點燃的火燭放入水中,有的隨地跪下,有的站著,有的甚至和衣直接走入水中。他們三次掬水至頭頂向著太陽供養,口中念念有詞,雙目緊閉,且三立三蹲,合掌高舉地膜拜著,然後才開始一連串的沐浴動作,最後還把沙麗(纏在身上的布)洗一洗晾在河邊。看他們將全身浸泡在水中,烏黑的長髮貼在臉上,渴望、滿足的神情映著初昇的朝陽,把自己完全融入恆河中的那份真誠,深深感動著坐在船上的我,誰說那是沐浴呢?在恆河中,印度人正找尋著他們心靈的歸宿。

石階上除了上上下下的人潮外,還有躺著的人,想是生病無法下去沐浴吧!也有小販往來叫賣,船伕在人叢中吆喝地拉著觀光客,有好幾處地方,婆羅門祭師手持火炬,上下左右搖晃,口中朗誦經文,旁邊有敲打樂器和接受作法的人,其中也有西方女人,閉目虔敬地站在婆羅門祭師前接受作法。

我正看得目不暇給的當兒,身旁的法師拉著我往北邊五百公尺處看,原來有一船的裸形人,大約有二、三十人,全身裸裎,向著我們划來,那船愈來愈近,我這才看了個仔細,他們不僅全身赤裸,頭髮很長,有的垂在船沿,有的拖掛在背上,有的挽成髻頂在頭上,身上塗著白灰。有人搖手禁止拍照,其實等他們示意時,大家早已不知按下多少快門了。我看他們的頭髮糾結成團,有人還正在往身上塗灰,臉上除印度人普遍都有的額頭點聖紅粉之外,還劃了很多線條,那大概是佛經所謂的裸形外道吧!

色身最後的歸宿

第二天清晨,我又來到恆河邊,這次是抄舊區進去的,確實不到十分鐘就抵達河岸,房屋櫛比鱗次,在幽暗的巷道中與人推擠,隨時又要避開地上的牛糞和泥濘,說是寸步難行一點也不誇張。偶爾在某個屋子的轉角就有濕婆神的象徵——陽具,就像守在台灣田頭田尾的土地公一樣,濕婆神在印度社會中扮演著主神的角色。印度人多以羊奶、水和鮮花作為供品,而羊奶和水都淋在濕婆神身上呢!

今天的人潮沒有昨天多,但人手還是一壺水,岸邊有人正在火化屍體,多處白煙陣陣升起,我趨前一看,男屍以白布裹屍,女屍則用紅布,就這樣放在柴火上露天焚燒,這時有二人手持棍棒不斷地翻動屍體,且把屍體的頭、腳折入火中,旁邊圍著一群人,不知是親屬還是等著焚屍後撿些死者金飾的人,想必此人生前還是富有的吧!

印度人相信在恆河邊火化,然後把骨灰遺骸推入河中就能超出輪迴,導遊告訴我們只有窮人才土葬,這對生長在地狹人稠、寸土寸金的台灣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在台灣,土葬雖不一定就是有錢人的權利,但它的花費至少是火葬的好幾倍。我事後想想印度人這樣做也有道理,除了印度人根深蒂固地認為要到恆河裡才能出輪迴的習俗外,木柴難尋、價格昂貴可能也是因素之一,一般家庭煮飯菜都用牛糞和著稻草當燃料燒,要火葬還得買柴火才能化掉這個軀殼呢!

沐浴的功德

印度人相信只要浸泡在恆河的水中就是功德,因為恆河水能洗去罪垢,使人脫離輪迴,得生天堂,甚至死後在恆河邊火化,骨灰投入恆河也能不墮惡趣,魂魄超生。

為此佛陀曾說:「如果浸泡在水中,人的罪垢就能洗去,也應該會洗去功德。人浸泡在水中就能提昇道德而升天,那麼水中的魚鱉應是最有道德了,他們早就升天去了!」可見在恆河沐浴的習俗早在二千五百年前佛陀在世時就有了,而且是那麼普遍,使佛陀不得不義正辭嚴地駁斥這種迷信的觀念。佛陀強調道德是透過人正確的努力與修為而提昇的,功德也要靠人努力修為而獲得,絕不是依靠外在的物質所致。

印度人的生活中廿四小時都與信仰結合。一天的開始是沐浴、拜神,尤其住在河邊的人都會先到沐浴場沐浴、拜太陽,然後到附近寺廟參拜,同時也會向路邊的小廟、樹木、花草拜拜及澆水。凡是用餐前,一定要起火燒去一些食物供神。另外他們也相信供養遊方的沙門會獲得功德,所以當有人上門乞討時,他們一般都會給米讓他自己煮,若沒有食物,那麼水是最好的供養。

黑印度

為什麼恆河在印度人心目中是那麼神聖呢?因為印度除恆河沿岸外,到處缺水,一片乾涸,水在印度代表著「恩惠」、「神聖」。我曾與當地導遊談到介紹法師來印度學梵文的可能性,導遊一臉嚴肅,搖著頭說:「這是不可能的,光是氣溫和水,你們就活不下去了!」在印度的這幾天生活中,我確實能感受到他話裡的真實性。

印度的雨季和乾季分明,一年中只有六月至九月才是印度北部的雨季,每年三月底酷暑來臨,四月至五月的氣溫常常高到攝氏四五度至五○度。最近我看到中國時報六月廿日國際版的報導,瓦拉納西在寺廟區連續有人熱死,已增加至二四五人,牲口熱死無數,氣溫徘徊在攝氏四五度到五二度之間,一直高居不下。想想在這樣的高溫下,地面上的水早就蒸乾了,大地一片枯槁,沒有絲毫生機,印度人要生存的條件是如此艱難啊!導遊還提到他生下來時,擁有黑頭髮和白皮膚,眼睛與我們一樣黑白分明,他的孩子也是一樣,但只要經太陽一晒,三、五年不到就全變成黑不隆咚的「黑印度」了,聽他一說,我彷彿明白原來印度人的皮膚是被太陽烤黑的啊!

由於受到乾旱的煎熬,印度人對雨水的關心,實在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在台灣雨季一到,大雨傾盆,水庫是充滿了,但也常是颱風夾著水患而來。大自然對印度人的考驗,比台灣更為嚴苛,雨季儘管是他們灌溉耕種的季節,一雨天下知,大地一片生機盎然,卻也是年年洪水氾濫,生命飄溺的季節。在六月廿日的同條報導中,有些地區異常高溫,渴望雨水,但季節性豪雨一到,氾濫成災,因洪水而受困、喪生、流離失所的人數,往往比熱死的人還多。因為有著這樣不可抗拒的天災禍害侵擾,他們相信人的命運是受超人力的神所支配,而這種超自然的神奇力量變成無以數計的神和神話,使印度成為眾所週知的「眾神之國」,也難怪他們的「雨」和「年」代表著同樣的意義。

神的聖水

恆河的水亙古不息地流著,流過多少爭戰,歷經多少王朝,撫慰多少生靈……暫且不論它是否能洗去罪咎,超出輪迴,對生活在惡劣氣候環境中的印度人而言,恆河是他們生存的依賴,是維繫生活、生命的所在,從古以來他們融入多少感情,始終對恆河抱持樂觀的態度,永遠充滿禮讚。尤其居住在河畔的人有個傳說,認為水是神慈悲而賜予的,由於神的慈悲才使水流不斷,儘管它那麼混濁,且飄著惡臭的屍骨,但喝進去的水是神的聖水,當人浸泡在水中時,神的慈悲就會浸滿全身,所以他們相互期許並不斷地推恩,因為他們認為這村的水是由上游的村人送過來的,因此他們有責任將水送到下游的村落去。在他們的心目中,它永遠是一條神聖之河,是宗教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於是演變成印度人日日不可或缺,在恆河沐浴的特有習俗和宗教文化。

這是多麼令人感動的想法!我一直在想,能喝到恆河的聖水,浸沐恆河的聖水,化解甘涸,固然是種功德,但何不透過人為的努力把它儲存在水庫,並引進推恩到家家戶戶,讓每個人在日日時時中都能喝、能洗、能浸、能灌溉呢?台灣不也是乾雨季分明,河流短水流湍急,乾季一到大家著急,若不是因為水庫儲水、環境淨化、水土保持,我們要喝水也會出問題,不禁由衷地感激在我們生存環境中,付出努力的每一個人。

望著恆河那股奔騰不盡的長流,想著佛陀的身影與綸音,也像恆河一樣,不斷地流向世界每個角落,我深信,道德要靠人正確的努力與修為才能獲得,但對在印度那惡劣環境下所產生的當地宗教信仰,我除了寄予同情,更想到自己台灣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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