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書鄉/香光叢書/法雨篇2/掬水集

 

東歐行記遊

捷克印象——禪修的旅程

二○○一年七月,值得記上一筆的生命記事,一幕禪修者的形影,……

七月十日,悟因與見毓、自淳、見翰、自曜、見可師等同修組成建築教育參訪團,開始東歐之旅。先是跟隨旅行團,暢遊莫斯科、華沙、布達佩斯、布拉格等地。之後於東歐行的倒數第四天,我們一行人揮別旅行團,踏向一個「禪修」的旅程。

出國前已先與捷克籍性空法師取得聯繫。主要參觀捷克首都布拉格等地的幾處禪修中心,並接受法師的安排,七月廿五日在蓮華禪修中心作一場演講,隔天至其弟子彼得的家去禪修。

七月二十六日,性空法師的女弟子麗芭開車,接我們一行人前往彼得的家——位在捷克北邊的一座小城,Janov。

Janov,一個丘陵環抱的小村,一處靜謐隱居的桃花源。剛剛還在市區旋繞,觸目是擁擠的建築群,高聳的尖塔、皇宮、教堂、城堡、博物館……,剎時間,熙來攘往的擁擠、成群的觀光客、繁華的都會、城市的喧囂,一下子遺留在身後,眼前但見一片綠,迎接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

稀稀落落的歐式木屋,隱藏在樹林與綠草間,自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風格。

車行於森林、木屋、綠野間……清新空氣迎面撲鼻。當車子漸漸開進濃蔭的山路,只見兩道輾軋的軌跡,是車子經過自然形成的。好熟悉的感覺——泥土路帶來的親切感。

路的遠方有兩個小女孩站在中央,高舉搖晃的雙手做停車狀。

我說:「主人的孩子在歡迎我們啊!」

性空法師微笑地說:「那是鄰居的小女孩,彼得還沒有孩子。」

我不禁莞爾。

雖然如此,被迎接的感覺實在非常窩心。當車子愈來愈靠近她倆,我正想要打招呼時,她們卻笑著跑開而隱入樹叢中了。

不久就看到主人彼得站在路邊歡迎我們。彼得是性空法師的外甥,我們今晚將在此過夜,並且在彼得家的「禪堂」禪坐共修。

彼得熱情招呼我們,把今晚的禪坐共修當成是最重要的活兒,忙不迭地帶著我們去參觀禪修的地方。

路上不免猜測:禪堂是一棟建築,還是一個大廳呢?見到才知是一座涼亭,一個tea house,靠近水塘、山岩的一個亭子。只聽得潺潺流水聲,循聲望去,泉水從巨石間迸出來,流盪在這一株那一株的松柏樹林間,蜿蜒在主人別出心裁構築的涼亭下,流水匯聚、環繞著那亭子。

亭子十分簡樸:整個結構呈方形,上頭有頂,亭內有三條長板椅,椅子的材料還是原木,地面是巨石鋪成。亭頂留有間隙,可從隙縫間見到松柏的枝椏。完全融入大自然的環抱中,好一處禪坐的地方!

四周開遍五顏六色的野花,陣陣的松柏香和著清澈汨汨的水影,水聲如樂音般伴奏著。此時此景,一一融入夕陽餘暉中。待坐定後,主人提了一桶泉水來煮茶。
不等茶熱,我已迫不及待走到水邊,掬一掌的水,冷冽、清澈。禪坐其間,水流過座旁腳下,有如浸淋水中,會有洗滌過的清醒、潔淨、舒暢吧!大夥兒似乎都被大自然的甯謐收攝了。選好自己的位子,擺好坐姿,準備禪坐。

性空法師正在介紹:「這是彼得的禪堂,每天晨昏打坐的地方……」時,Svatava匆忙地走過來,說:「我們停在樹下的車子被刮傷了,傷痕累累。」

「看到是誰刮的嗎?」性空法師問。

「沒看到。正在找人問那兩個小孩!離這最近的鄰居只有她們那一家,沒有其他人家了。」Svatava是性空法師另一位同行的弟子。

有人說:「車上不是聽性空法師說彼得與鄰居一向和睦相處嗎?」

原來,這一片山林是彼得的祖父在五十年前建置,這座木屋已有一百年的歷史。祖父母、彼得的母親都曾在這裡住過。祖母去世後,彼得才搬進來常住於此,平時畫畫、雕刻、禪修,與鄰居一直互相照顧。

我的直覺反應是「That's too bad.」那車子是性空法師為了招待我們,特地請麗芭去租的,這下子讓法師和麗芭增添一件棘手的事。

我過意不去地說:「車子是為我們租的,我們負責修復。」

這時有人走過來說:「兩個女孩承認確是她倆刮的,一個五歲,一個七歲!看起來她們沒有惡意,只是好玩。老祖母很抱歉,說她在屋裡準備晚餐,沒有注意在屋外的孩子做了什麼事。」

淳法師想到的是公共關係,說:「彼得與鄰居相處融洽。這一來,彼此將如何處理這件事?」

麗芭說:「我已向租車公司報告車子被刮傷,公司反應要先向當地警察報案,請他們出面處理。」

Svatava說:「這樣告到警察局去,若要罰,豈不傷了彼得與鄰居的和氣?我認為最好不要報警。既然報警了,縱使警察來調查,我們絕不說出兩個小女孩的名字。」

大家對Svatava的建議都默然,沒有再說什麼。

我想也有道理,反正烤漆修復由我們來負責。

大家坐在彼得木屋的客廳,等待警察先生的到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等待中,誰都沒有說話。於是有人開始打坐,有人在剝核桃,間或發出「剝剝!」的聲音。每個人都在找一份工作,讓自己安住,也表達彼此相互支持的心情。

二個小時後,警察先生出現了。麗芭和彼得一起走向警察。麗芭說:「應該說出事情的真相,兩個小女孩應該負責,若父母平常有為她倆保險,保險公司會賠。若沒有辦保險或未成年,則由父母賠。」然後,麗芭轉過頭來,似乎對著我說:「這是租車公司的做法,也是我的決定。」

警察聽完表述,環顧大家,似乎是看看其他人有沒有要再說明。他逐一看看我們,看看老祖母,然後,到車子那兒去查看後就離開了。

整個過程沒有面紅耳赤、憤怒、怨懟、抱怨、推諉。似乎大家心中都有一個圖案,一個共通的圖案:事情已經發生,該怎麼做就這麼做。那一刻,好寂靜好寂靜,好像禪者澄明的心境,一時映照著每個人的心。

我品嘗著禪修的心境,如同那汨汨的溪流,不息地流過歷史,也流向未來,交織在這一群諸上善人的聚會之中,洗滌人間。

此次的東歐行,在捷克的印象最深。在參觀捷克各大城市時,我常站在建築物前,聽著當地導遊陳述著王朝、歷史的故事、人物。幾百年間發生過的滄桑故事,歷歷在眼前,卻也是那麼遙遠。只有此刻,在與人們的生活真實相遇,才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真實。

捷克,經歷共產世界的洗禮、納粹集團的洗劫,滄桑的歷史讓人們更看清人性,也明白事件總是會發生。此刻,事件發生了,我看到人們如何的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其中,有理性、有感性。我彷彿感受到佛教在那一方國土上已在靜靜滋長。

波蘭印象——走入地下一三八公尺

七月十八日,我們的行程是參觀波蘭南方WIELICZKA城內,離舊首都科拉克只十公里的「岩鹽教堂」(rock-salt chapels)。顧名思義,這個名稱奇特的教堂,就是用岩鹽建構的。我猜測那附近一定產鹽,不是海鹽、井鹽,就是岩鹽等……。

導遊介紹岩鹽教堂的歷史:「它其實是一座鹽的礦場,這鹽礦開採於西元一二八○年,由當時皇室主持,為國家帶來豐富的收入,是皇室的珍寶……西元一九九二年已停止開採……。」

聽著不由得跌入中國與「鹽」有關的幾件史事:想當年吳越之爭,勾踐大敗夫差後,陶朱公攜著西施,避走浙東沿海,經營海鹽而富甲天下。「鹽」在中古世紀是非常賺錢的產物,是中國官方的重要產業,特設「鹽局」、「鹽行」來管理有關鹽業的生產及買賣。因此當年波蘭開採鹽礦,一定為國庫帶來大筆進賬吧!

產業的發展振興經濟繁榮,帶動宗教的信仰,信徒熱心地設立教堂為信仰中心。這種過程,台灣比比皆是。例如:高雄旗后的神廟,有人說它是魚的肚腸蓋起來的;金山的金礦、煤礦附近的廟宇,是用金、煤堆起來的……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

「……三○○年前的岩鹽雕刻正是當時生活的見證。」嚮導盡責地敘述著。

原來,鹽礦的開採已有七個世紀,岩鹽教堂則完成於三百年前。

下得車來,四周沒什麼特殊景物,眼前所見僅是一座小小的樓房!如同我們的公車總站一樣的不起眼!

為什麼需要在地底下設立教堂呢?

購票處大排長龍,大家都想揭開這個謎底!

領隊則是再三叮嚀:「我們要進入地下礦區,較冷,請大家多加衣服。」

有人問:「地下多深?」

「大約只能到一三0公尺以下。」

「這麼深!我怕會呼吸困難。」

「不會的,下去以後,空氣更新鮮,腦筋更清醒,……」領隊說。

「我不想下去了。」有人開始打退堂鼓、要退票。

「試試看!你會發現那裡是安養調身的好地方。」

於是在相互勉勵下,轉個身已來到「教堂」的入口,一個地下道的樓梯口。樓梯是木造,垂直陡降,繞著一根支柱四面旋轉下去,根本容不得二人併行。參觀教堂由礦區專業的嚮導引領著,一個緊挨著一個前進,在迅速的行動中,不覺已走到地下一三八公尺處。沒有人說話,也來不及問什麼。我們已身在一處較寬的空間。

光線仍是微弱的,像在夢幻中,眼前景物很像電影中所見的,只是幢幢的影像,但可分辨那是教堂。這就是岩鹽教堂了。有祭壇,有神龕,有壁畫、圓柱、教徒聖像,而聖像仍是栩栩如生,衣袂飄飄。……

這教堂的擺設並沒有什麼特別,我心裡衡量著。然而在情感上,卻一直有著飄忽夢幻的感覺,一種虛幻、真實交錯的跌盪感。這感覺似乎是來自聖像的感染,因為當我仔細注視每一個聖像時,感覺他們都散發著深沈的、褐色的憂鬱,眼神帶著淡淡的哀傷,又含著一種想擁抱眾生的悲憫。

有人問:「它們都是岩鹽做的嗎?」

沒有人回答。我用手去輕觸它,放在嘴上舔舔,「鹹,比海水還鹹。」

我們在地下礦區的隧道走了大約五十分鐘,感覺一直往下走。來到一處較大、較完整的教堂,那兒有好幾個小神龕,每一個小神龕中都雕有天主教的耶穌受難神像、十字架,還有歷史人物。

「這些神像是誰雕刻的?」我不禁問嚮導。

「礦工。他們也是業餘的藝術家。」

「教堂是誰在用的?」我問。

「礦工在地下工作,相當危險,他們需要祈禱。」

嚮導這一解釋,我像經歷時空互換,很快的從教堂的美與聖轉到礦區,回到「人」的世界。

曾經有一大群礦工在這裡開採鹽礦。在地下的生活是艱難又不方便的,不知何時會坍方的恐懼感如影隨形,他們非常需要心靈的依靠。

接著,嚮導告訴我有關礦坑的生活。原來除了礦工,還有另一種勞動力在礦區工作,就是馬匹,採礦的挖掘是用馬的拉力。「馬兒長期在地下工作,當礦區不再開採時,把馬移住地面。卻發現牠的眼睛已經瞎了,於是只好再把牠放入地下餵養。」嚮導輕描淡寫地說著。

我聽了大吃一驚,問:「那麼,礦工呢!礦工是否也有人失明?」我開始體會到在深深的地底下工作、生活,是另一個「人間界」,很幽暗、陰沈的另一個世界。雖然為國家帶來了經濟繁榮,付出的代價卻極為沈重!

「是的,」嚮導回答說:「現在在地下二百多公尺處,有一座安置礦工的療養院,還有人住,但不提供參觀。」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深深的地底真的成了礦工們的世界的全部!除了工作,包括退休後,仍然在地下療養!

整年、整年地在那樣幽闇、艱難的地下生活著,宗教、聖像的祈禱的確成了最衷心的慰藉。岩鹽教堂從何時開始挖鑿雖未見記錄,應是從開礦以來持續地開挖吧。就像中國的敦煌石窟,絲路通商以來,石窟開挖不斷,歷經千年,前仆後繼!

「蘇維埃以共產思想統治波蘭的那段黑暗時期,對人們的宗教信仰活動相當限制,但人們還是需要宗教。」嚮導說。

在一三八公尺的地底,世間最幽暗的地方,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是波蘭人們離上帝最近的聖殿。

我笑了:「那豈不是名符其實的『地下教堂』!」是人類生活的見證。

往地下雕鑿的教堂洞窟,沒有外壁,而燈光、空氣、飲水、運輸,還有地下不斷滲出的鹽水,每一項都需要更高的技術來處理。但宗教的渴求,可以克服任何的難題!

這一趟旅程,讓我好像走了一趟冥想之旅,於地下一三八公尺的深處,與古往今來的宗教哲人相遇,我看到祂們背著人間的苦鹹,給人們的悲傷、哀痛最大的撫慰。也深深的感受到,宗教是人類共通的需求,是人類心靈最深處的渴望。我記下這件奇觀與大家分享。至於宗教的層次,那是另一個題目了。

 


 

[香光資訊網]   [香光書鄉]   [香光叢書]  [掬水集目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