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 Glorious Buddhism Magazine

森林法音 / 第 89 期 96 年 3 月 20 日出刊

倒楣的我 好運的他們

阿姜 布拉姆 著 釋見諦 譯

資深的比丘就只會叫資淺的僧眾去工作,自己卻從不勞務,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當我成為一個資深的比丘時,我卻發現自己嫉妒那些資淺的比丘,他們沒有責任,有那麼多自己的時間。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分別洗衣

現代的人,「分別」太多。其實只要對於自己「分別」的過程能平息一點點,生活就會更加順暢。

在我們泰國的道場,每週會抽出一晚,放棄自己的睡眠到大殿靜坐一整晚,這是森林僧的傳統。它並不會太嚴厲,因為隔天早上,我們總是可以打個盹。

整夜靜坐後的某一天早上,當我們正要回茅篷補眠時,方丈和尚叫住了一位澳洲籍的沙彌。讓這位僧眾不開心的是,方丈和尚給了他一大堆袈裟,要他去洗,並下令馬上做。我們的傳統必須要服侍方丈和尚,為他洗袈裟,或作些其他小小的服務。

這實在是一大堆要洗的東西。再說,所有的衣服都得以森林僧傳統的方式洗滌:水必須從井裡吊上來,還要生火將水煮滾。一根木菠蘿樹的木塊要用廟裡的彎刀削成碎片,然後放入滾水中,讓它將樹汁釋放出來,作洗潔劑用。之後,每件袈裟都要放在一個木製槽中,倒入熱水,用手連續敲打直至乾淨為止。

這位僧眾要在太陽下晒乾袈裟,還得不時地翻面,以確保這天然的染色,不會變成深淺不一的條紋。洗一件袈裟不但費時而且無聊,況且要洗那麼多件,這得費上好幾個鐘頭。這位在布里斯班(Brisbane,澳洲東部昆士蘭州的首府。)出生的出家人,由於昨天一整晚沒睡,感到非常疲倦,我也很同情他。

於是,我走到洗衣篷幫他的忙,當我到他那兒時,他正在咒詛與惡罵—依著布里斯班的傳統而非佛教的傳統—抱怨這項使命是多麼地不公平而且殘忍:「難道這位方丈和尚不能等到明天嗎?難道他不曉得我整夜沒睡嗎?我出家並不是來做這個的!」這並非他實際所說的話,可是,這是唯一可以付印的部分。

這件事情發生時,我已經出家幾年了。我了解他正經驗的,同時也知道解決他的問題的方法。我告訴他:「分別這件事比做這件事,還要困難。」

他安靜下來,並盯著我看。在沉默片刻後,他,安靜地回去工作;而我,則回去睡覺。那天下午,他來見我,並謝謝我幫忙洗衣服。他發現:確實如此—「分別」這件事,才是最艱難的部分。當他停止抱怨,而只是洗衣服,就完全沒有問題了。

人生中,任何事情最艱難的部分,便是去分別計較它。

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在泰國當沙彌的日子似乎非常不公平,資深的比丘接受最好的食物,坐在最柔軟的墊子上,而且從來不必去推手堆車。而我,每日才只吃一餐的食物卻很噁心;我必須在典禮中,坐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它還是起伏不平的,因為村民在舖水泥的技術上真是沒藥可救)一連好幾個小時;有時候,我必須工作得非常辛苦。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我花了很多不愉快的鐘點來合理化自己的抱怨:那些資深的比丘們可能已經證得很高的境界,那些美味的食品給他們簡直就是一種浪費,應該是我得到最好的食物。那些資深的比丘們盤腿坐在硬地板上已經很多年,並且也習慣了,應該是我得到那又大又軟的坐墊。再說,資深的比丘們反正都胖胖的,因為吃了最好的食物的緣故,他們的臀部已有「天生的軟墊裝潢」。而資深的比丘們就只會叫資淺的僧眾去工作,自己卻從不勞務,因此他們怎麼能體會推手堆車有多麼熱!多麼累!這些工作都是他們的主意,應該是他們執行這些事!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當我成為一個資深的比丘時,我吃最好的食物,坐在柔軟的墊子上,而且很少再勞動。可是我卻發現自己嫉妒那些資淺的比丘:他們不必為給這一切的大眾演講;不必全天聽著人們的問題;不必花好幾個鐘頭在行政工作上。他們沒有責任,有那麼多自己的時間。我聽到我對自己說著:「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我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資淺的比丘有「資淺比丘的苦」,資深比丘有「資深比丘的苦」。當我成為一個資深的比丘時,我只是把某一種形式的苦換成另一種形式的苦罷了。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單身的人身上,他們羨慕那些結了婚的人,而結了婚的人卻羡慕那些單身的人。正如到現在我們都已經知道的,當我們結了婚,我們只是把「單身漢的苦」換成「已婚者的苦」罷了。然後,當我們離婚時,我們只是把「已婚者的苦」換成「單身漢的苦」罷了。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當我們貧窮時,我們羨慕那些有錢人。然而,很多有錢人羨慕那些貧窮人的真誠友誼及無責任的自由。變成富裕只是把「窮人的苦」換成「有錢人的苦」罷了。退休與削減收入只是把「有錢人的苦」換成「窮人的苦」罷了。所以它一直循環。倒楣的我,好運的他們。

若以為藉由成為某個其他的樣子就會快樂,這是一個妄想。變成某個其他的樣子,只是把某一種形式的苦,換成另一種形式的苦罷了。可是當你滿足於你的現況時—資淺或資深;結婚或單身;富裕或貧窮—那麼你就沒有痛苦了。

「好運」的我,「倒楣」的他們!

生病時的針砭

我在泰國東北部出家的第二年,因斑疹傷寒而臥病在床,後來發燒燒得太高,便送到烏汶區域醫院的僧眾病房。那時,大約1970年代的中期,烏汶是個偏遠封閉、非常貧窮的鄉下。我吊著點滴,感到虛弱與痛苦。我注意到男護士在晚上六點離開他的工作站,半個小時之後,接班的護士還沒有抵達。我問鄰床的比丘是不是應該提醒負責的人,讓他知道值夜班的護士還沒有來。我很快就被告知:在僧眾的病房區,從來就沒有值夜班的護士。如果你在夜間病情惡化的話,那不過就只是不幸的惡業罷了。病重已經夠慘了,現在我又被嚇壞了。

在之後的四個星期裡,每天早上與中午,一位身材長得像一頭水牛般的護士會來,然後在我的屁股上扎一針抗生素。這是一所貧窮的民眾醫院,位於第三世界未開發的地區,因此那些針頭重複使用的次數超過曼谷所允許的次數好幾倍。那位臂膀強壯的護士確實要使上相當的力量才能將針扎進肌肉裡。人們期待出家人要很堅強—可是我的屁股不夠強,肌肉變得非常酸痛。當時,我痛恨那個護士。

我在痛苦中,我很虛弱,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悽慘過。有一天,阿姜 查來僧眾的病房探望我。來探望我耶!我感到非常榮幸與感動,精神因而振奮了起來,我非常開心!—直到阿姜查開口說話。後來我發現,他對我所說的這句話也同樣對很多他所探望的病比丘說過。

他告訴我:「你要嘛好起來,要嘛死掉。」

然後他就離開了。

我的興奮被粉碎了,我對這個探望的喜悅破滅了。最不幸的是,我無法挑出阿姜 查的毛病。他所說的完全正確—我可能會好起來,也可能會死掉。橫豎,病痛都不會持續—奇怪得很,這倒是很有安定的效用。就如後來所發生的,我好轉起來,而非死掉。

阿姜 查,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師。

生病有什麼不對呢?

每回,對大眾演講時,我經常會請曾經生過病的觀眾舉手,也幾乎每一個人都舉手。(那些沒舉手的不是睡著了,便是迷失在性的夢幻當中!)我認為這證明了生病其實是相當正常的。事實上,如果你沒有三不五時就生病的話,那就是非常不正常。為什麼?當你去看醫生時,你會說:「醫生,我有些不對呢!」但是,-個理性的人會說:「醫生,我身體正常點了,它生病了!」

若你將病視為不對的事,那麼在這不愉快之上,又增加了無形的壓力,甚至是罪惡感。

有本十九世紀的小說《烏有之鄉》(Erewhon)裡,塞謬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想像一個社會,在那兒生病被視為一種犯罪的行為,病人會被處以刑罰。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敘述:這位被控訴的人,在被審判時,不停地打著噴嚏與擤著鼻涕,法官嚴厲訶責他是個慣犯。他因為感冒而出現在官員之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再說,這全是他的錯:吃垃圾食物,沒有充分運動,並過著具有壓力的生活。後來,他被判刑,並關了好幾年。

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在生病時,會被如此引導,以致產生罪惡感呢?

有位比丘生了一種無名的病很多年了。他日復一日,週復一週地鎮日臥病在床,虛弱到無法走出他的房間。在財力上與精力上,這個道場不遺餘力地安排每一種醫療,傳統的或另類的,試著幫助他,但似乎毫無效用。偶爾,他覺得好多了,於是搖搖晃晃地到外面走了一下,之後就得再病上好幾個星期。好幾次,大家都以為他要死了。

有一天,這裡聰明的方丈和尚,對於這個問題有了個洞見。因此,他走進這位病比丘的房間。

這位臥病在床的比丘,以毫無希望的眼神看著這位方丈和尚。

「我來這兒,」方丈和尚說:「我謹代表這個道場全體的比丘與尼眾,同時也代表全部護持我們的在家居士,代表這些全部愛護並關心你的人,要給你死亡的許可,你不必好起來。」

聽到這些話,這位病比丘哭了起來,他那麼地努力要好起來,為了治癒他生病的身體,他的朋友也承受了很多的辛勞。因此,他無法忍受自己令他們失望。如果沒有好起來,那是多麼大的失敗,多麼令人感到罪過。但當聽完方丈和尚的話後,他感到:可以自由地生病了,甚至可以去死。他不必再為了討他朋友開心,而掙扎得那麼痛苦,這位比丘感受到的釋放令他哭了出來。

你可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哦!當然,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漸漸康復了。

探病

當去醫院探望一位所愛的人時,我們有多少人會說:「你今天覺得如何?」

首先,這個問題就問得相當愚蠢!當然,他們一定感覺到非常不舒服,否則他們不會去醫院,對吧?再說,這個很尋常問好的話,給了病人很沉重的心裡壓力。他們會覺得,若是告訴別人實情—他們現在感覺很不好,因而使得他們的訪客不開心,這是個粗魯的行為。他們怎麼可以誠實回答:自己覺得很難受,猶如一個被瀝乾水的茶包,而讓一個大費周章,從大老遠趕來醫院探望他們的人失望呢?因此,他們會感到非撒謊不可,所以說道:「我想,我今天覺得好一點。」同時又對自己在復健一事上的努力不夠而感到內疚。不幸的是,太多醫院的訪客使病人覺得病得更重。

有位依止藏傳佛教傳統出家的澳洲籍尼師,因癌末快死了,便住在伯斯城附近的安寧病房。我認識她很多年,而且常常探問她。有一天她打電話來,請求我當天就去看她,因為她感覺到她的死亡時間已經近了。我放下手邊正在進行的事情,並立刻請人載我到七十公里外的伯斯城的安寧病房。當我去接待室登記時,一位很有權威的護士告訴我,這位藏傳尼師給了很嚴格的指示,不允許任何人去探望她。

「可是我專程從大老遠來看她的。」我溫和地說。

「對不起!」這位護士吼著:「她不想見任何訪客!所以我們全部都必須尊重這一點。」

「可是這不可能!」我抗議道:「她在一個半小時前,才剛打電話要我來的。」

這位資深的護士盯著我,並要我跟著她,來到這位尼師的房門口停下來。然後,護士指著一張用膠帶貼在緊閉的房門上的大紙牌。

「一律不見訪客!」

「你瞧!」這位護士說道。

當我檢視這張通告時,我看到一些其他的字,用較小的字體書寫在下面:「……除了阿姜 布拉姆。」

因此我便進去。

我問這位尼師為什麼貼出這種通告,又給了這樣的特例?她回答,她所有的朋友與親戚來探望她時,看到她趨近死亡,就變得非常悲傷與苦惱,這讓她感到更糟糕。「因為癌症而死已經夠悽慘了,」她說道:「還要同時處理訪客的情緒問題,就超過我的負荷了。」

她接著說:我是唯一將她視為「人」的朋友,而不是一個臨死的人。一個看到了她的憔悴與慘敗的情景,卻不感到苦惱的人。相反地,還會講笑話給她聽,讓她笑。因此,我在接下來的一個鐘頭裡講笑話,而她則教導我如何在朋友垂死時幫助他們。我從她那兒學到:當你到醫院去探望一個人時,跟這個「人」說話;讓醫生與護士去跟「疾病」說話。

在我探望她之後不到兩天,她便過世了。

悲傷,失落與慶賀生命

悲傷是我們在失落上附加的東西,它是一種學習來的回應,特別只在某種文化裡,它並非普遍性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

我是從我自身在一個純正的亞洲佛教文化浸淫了八年多當中,發現了這一點。早年在泰國一個偏遠的角落,在佛教的森林道場裡,西方文化與思想是全然不被認知的。我的道場對附近好幾個村子來說,扮演著地方的火葬場,幾乎每個星期都有火葬。我在1970年代末期,所目睹的好幾百場喪事裡,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哭泣過。後來的幾天我會跟喪家談話,也依然不見悲傷的跡象。我們不得不作「悲傷不存在」的結論。我後來了解在當時的泰國東北部,一個充滿佛教文化好幾世紀的區域,死亡被全部的人接受,正如它被西方定義為「悲傷與失落」的理論一般。

那些年的經驗教導我,除了悲傷還有別的途徑,並不是說悲傷是錯的,只是說還有別的可能。失去一位所愛的人,能以第二個方式看待,一種免除天長日久的椎心悲痛。

當我才十六歲時,我的父親過世。對我來說,他是偉大的,他就是那位以他的話幫助我找到愛的意義的人。他說:「不管你這一生做什麼,兒子啊!我的心扉對你永遠是敞開的。」雖然我對他的愛是很深的,可是我在他的喪禮中始終沒哭,之後也從來沒哭過。對於他過早逝世,我從來不覺得要哭泣,我費了好幾年來瞭解我對他過世所反應出的情緒。

我年輕時很喜歡音樂,各類音樂,從搖滾樂到古典樂,從爵士樂到民俗音樂,我都喜歡。倫敦在1960年代到1970年代初期間,對於成人而言,是個極端理想的城市,如果你愛好音樂的話更是如此。我記得雷德.齊伯林(Led Zeppelin)樂隊在蘇活區(Soho)的一個小俱樂部裡,第一場緊張的演出。另一次,只有幾個人在倫敦北部一個小酒店的樓上,觀賞當時還不為人知的洛史都華(Rod Stewart)在一個搖滾樂團裡表演。我有相當多當時倫敦的音樂場景的珍貴記憶。

在大部分的音樂會結尾時,我會跟著其他人大叫「安可!安可!」通常,這個樂團或交響樂團會繼續演奏一陣子。不過最終,他們必須停下來,收起他們的玩藝兒回家去,我也一樣。在我的記憶中,每當我從俱樂部,酒店或音樂廳走路回家時,天老是下著雨。有一個貼切的字可用來描述倫敦這類常見且令人沉悶的雨:毛毛雨。當我離開音樂廳時,天總是下著毛毛雨,寒冷而且陰沉。雖然在我心中,我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去聽那個樂團,他們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的生命,但我從來不會感到悲傷或哭泣。我走到外面,進入倫敦寒冷、潮濕、陰暗的夜晚,那撩人的音樂仍然在我內心迴旋:「多麼美的音樂!多麼陣容堅強的演出!我是多麼地幸運,能在那個時候身處那個地方。」我從來不在一場了不起的音樂會後感到悲傷。

父親的死亡給我的感覺確實就是這樣。那是多麼美妙的演出,當它接近尾聲時,我彷彿大聲地叫著:「安可!安可!」我親愛的老父親確實掙扎地為我們多活了一段時間。可是,那個「收起玩藝兒回家去」的時候終歸會來。當我在喪禮之後,我走出位於磨特雷克(Mortlake)的火葬場,進入倫敦寒冷的毛毛雨中,我心中清楚地知道:我再也無法跟他在一起,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的生命。我並不感到悲傷,我也沒有哭。我內心所感受到的是:「多麼了不起的父親!他的人生是多麼地有力,令人鼓舞。我是多麼地幸運,能在那個時候身處那個地方。我是多麼地幸運,能做他的兒子。」在這段漫長的路途中,我牽著母親的手走入未來,我感到就像從了不起的音樂會走出來時一模一樣的振奮。我絕對不會錯過它的—這場人生的音樂會。

悲傷,是僅看到你「被拿走」的東西;慶賀生命,則是看到我們所「被賜予」的,而感到非常地感恩。

謝謝您,父親。

落葉

最難被我們接受的死亡,就是孩子的死亡。有很多的場合,我很榮幸地為年輕的男孩或女孩,那些在人生的經驗上剛出發不久的人,主持喪禮。我的工作是幫忙帶領著悲痛的父母及其他的人,超越罪惡感的折磨,並突破在探索「為什麼?」時的困惑。

我經常敘述以下的寓言,那是幾年以前我在泰國時人家告訴我的。

一位簡樸的森林僧,在森林裡,獨自在茅草搭建成的茅篷裡靜坐。一天深夜,颳起非常強烈的暴風雨,狂風吼得像噴射機,大雨重重地敲擊著他的茅篷。夜更深,暴風雨也更凶猛。首先,可以聽到樹榦被折斷的聲音,之後,整棵樹被強勁的風連根拔起,然後撞擊到地上,發出猶如雷響般的轟然巨響。

這位出家人很快地明白他的茅篷不是安全的處所。如果有一棵樹倒在他的茅篷上,甚至只是一根粗的樹榦,就會穿過屋頂並壓死他。比丘整夜沒睡,那一夜,每次他聽到森林中的大樹被摔倒在地,他的心臟就怦怦地跳一陣子。

黎明時分,正如經常發生的那樣,暴風雨消失了。當第一道曙光出現時,這位比丘冒著危險走出茅篷視察災情。很多大的樹榦,及兩棵相當大的樹,剛剛好閃過他的茅篷。他對於自己逃過了這一劫感到幸運。不過,突然吸引住他的,不是很多連根拔起的樹,及散在地面各處的斷枝殘榦,而是舖滿森林地上的那一層厚厚的落葉。

正如他所預期的,地面上大部分落下的葉子都是年老枯焦的,它們已然活完了一期生命。散落的葉子中除了黃色的葉子,甚至有些是綠葉。這些綠葉中有些還非常鮮嫩,帶著非常鮮綠的顏色。他知道,他們可能在幾個小時前才剛從芽苞裡萌發出來。當下,這位比丘的心明白了死亡的本質。

為了要驗證一下他的領悟,他將目光抬起來看著樹的枝榦,確實如此,大部分仍留在樹上的葉子都是年輕健康的綠葉,正值他們生命中的黃金時段。然而,雖然很多新發出的葉子躺在地上死掉了,有些老的彎曲的枯焦葉子卻仍然掛在枝幹上。這位比丘微微一笑。從那一天起,孩子的死亡再也不令他倉皇失措了。

當死亡的風暴吹襲著我們的家庭,他們通常帶走年老的人—那些「斑駁枯焦的葉子」;他們也帶走很多中年的人,像樹上的那些黃葉子。年輕的人也會死亡,正值他們的黃金年華,近似於綠葉早落。有時候死亡奪走一少部分的年輕孩子寶貴的生命,正如大自然的風暴奪走了一少部分新發的葉芽一樣。死亡在我們的社區中主要的本質就是這樣,正如暴風雨在森林中主要的本質一樣。

對於孩子的死亡,沒有任何人應受責備,沒有任何人應感到愧疚,這是事物的本質。誰可以責怪暴風雨呢?而它幫我們解答了「為什麼有些兒童死亡」的疑問。這個答案與「為什麼在暴風雨中新發的綠葉必須掉落」是同一個原因。

死亡的起伏

在喪禮中大概最令人情緒激動的時刻,是棺木被放入墓穴的時刻;若是火葬,則是按下鈕將棺木推動的時刻。儼然是對於所愛的人最後一個具體的表示,也終從喪家那兒奪走似的,往往在這個時刻,淚水就再也不能被抑制住。

在伯斯城的某些火葬場,這些時候尤其艱難。那兒,當按鈕被按下之後,棺木就下降到地下的樓層,鍋爐便位於該處。它的用意在模仿土葬。可是,一個死人往下走,牽動了潛意識裡墮入地獄的象徵含意!失掉所愛的人已經是夠難過的了,再加上模仿它進入陰間,這往往就令人太難於忍受了。

因此,我有一次提議火葬場的禮拜堂在建造時,可以考慮:當牧師按下鈕處理死者時,棺木會優雅地上升到天空裡去。一個簡單的水力昇降機就能輕易地做到。當棺木升到天花板時,就會消失在旋轉中的乾冰雲霧裡,透過活板門升到屋頂上的洞穴。這全部的過程,都在美妙的天樂中進行。這將帶給哀悼者多麼美好的心靈振奮。

可是,聽了我的提議的某些人告誡說,這個作法將破壞這個儀式的一致性。尤其是在某些案例中,每個人都知道這位躺在棺木中的壞蛋,是不可能「往上走」的。因此,我修正了我的提議,建議有三個按鈕來處置所有的情況:一個「往上」的鈕專給那些好人;一個「往下」的鈕去應付那些無賴;以及一個「往旁邊」的鈕給模糊的大眾。然後,為了尊重西方社會民主的原則,並更進一步為已經很令人沉悶的儀式增加一點趣味,我會要求哀悼者舉手表決:應按三個鈕中的那一個!這將使喪禮成為最令人難忘的場面,也給人一個參加喪禮非常好的理由。

有四個妻子的人

有一個在人生中很成功的男子,娶了四個妻子。當生命快結束時,他找來第四任妻子,那位最新娶的也是最年輕的,叫到他的床邊來。

「親愛的!」他說道,撫摸著她令人讚賞的身材。「在一二天之內我將死去。死了之後,我會因為沒有了你而感到孤單,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不可能!」這位出名的女孩宣稱道。「我必須留下來。我會在你的喪禮讚揚你,但是其他的我做不到。」然後她大步地邁出他的臥室。

她冷酷的拒絕就像一把刀插入丈夫的心,他對這最年輕的妻子付出那麼多,是那麼地以她為傲,以致於選擇她陪伴他出席各種重要的場合,她給了年老的他一種尊嚴感。但發現她對自己的愛並不如自己對她的愛,這是個意外。

當然,他還有另外三位妻子,因此他把第三任妻子叫了進來。這位他在中年時娶的女人,他費了非常多的力氣才娶到她,因為她能夠帶給他那麼多的歡樂而深愛著她。她是那麼吸引人以致於很多男人都追求她。她一直保持著她的忠貞,她給他一種安全感。

「甜心!」他說道,同時緊緊地抓著她。「在一二天之內我將死去。死了之後,我會因為沒有了你而感到孤單,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絕對不可能!」這位很有魅力的年輕女士以非常實際的語氣說道。「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我會為你辦一隆重的喪禮,可是喪禮後,我便要跟著你的兒子走。」

第三任妻子未來的背叛,使他打從心底震撼。他將她打發走,並叫來了第二任妻子。

他與第二任妻子一起長大,她並不那麼漂亮,可是她卻總在一旁幫忙他解決各種問題,同時也提供無價的建議,她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心愛的!」他說道,同時盯著她那充滿信心的眼睛。「在一二天之內我將死去。死了之後,我會因為沒有了你而感到孤單,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對不起!」她抱歉地說道。「我不能跟你走。我頂多陪著你走到墓旁,可是不可能再多一步。」

這位老人感到非常震驚。他召喚了第一任妻子,他似乎認識了她一輩子,他在最近幾年忽略了她,尤其在他碰到誘人的第三任妻子及標緻的第四任妻子後。可是對他真正重要的還是第一任的妻子,她默默地在幕後工作。當看到她穿著很差,人又消瘦地走進來時,他感到很慚愧。

「我最親愛的!」他試探性地說道。「在一二天之內我將死去。死了之後,我會因為沒有了你而感到孤單,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當然,我會跟你走啊。」她沒感情地答覆道。「我總是跟隨著你從一生到另一生。」

第一任妻子叫「業」,第二任妻子的名字叫「家屬」,第三任妻子叫「財富」,而第四任妻子叫「名聲」。

現在,你知道這四個妻子後,請再把這個故事讀一遍。這裡面:哪一個妻子最應該被小心照顧?哪一個在你死亡時會跟著你走?

撞到頭

我在泰國第一年時,我們會坐小貨車,從一個道場被載到另一個道場。當然,資深的比丘坐最好的位置—在前面的駕駛室,我們資淺的僧眾,則擠坐在後面木製的凳子上。在凳子上方有一個低的金屬架,架子上覆蓋著一塊防水布,以便遮雨水及塵土來保護我們。

馬路全都是泥巴,養護得很差。當輪子碰到坑洞時,貨車便陷下去,而凳子上的僧眾便就會往上一撞。「砰」!好多次,我的頭撞到這些金屬架。再者,因為是一個光頭和尚,我沒有「舖墊」來承接軟化這樣的撞擊。

每一次,我撞到頭的時候,我便咒詛一聲—用的是英文,好令泰國的僧眾不知所云。可是當泰國的僧眾撞到頭的時候,他們只是大笑!我真搞不懂,當你的頭被撞得那麼痛的時候,你怎麼還笑得出來?可能,我猜想,泰國僧人的頭已經被撞了太多次,有些永久性的傷害已經造成了。

我過去是個學科學的人,所以決定作個實驗:下一次,我被撞到頭的時候,我決定去笑,就像那些泰國僧人一樣,只是為了知道那是個什麼滋味。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我發現:當撞到頭時,你若笑得出來的話,它就比較不痛。

笑釋放腦內啡(endorphins)到你的血液中,它是天然的止痛劑,它也提高你的免疫系統以對抗任何感染。所以當你感到痛苦時,笑是有幫助的。如果你仍然不相信我,那麼下一次你撞到頭的時候,試它一試。

這個經驗告訴我:當生活很苦的時候,如果你觀察富有趣味的一面,並擠出個笑容的話,它的傷痛就比較少。

(本書摘譯自阿姜 布拉姆(Ajahn Brahm )所著《這一卡車的牛糞是誰訂的?—迎接生命困境中感人的故事》(Who Ordered This Truckload of Dung? Inspiring Stories For Welcoming Lifes Difficulties)本書最早出版於澳洲Lothian Books出版社,後由智慧出版社(Wisdom Publications)於澳洲以外的地方出版。)

【作者小傳】

1951年,阿姜 布拉姆生於倫敦。當十六歲還在學校就讀時,在閱讀到佛教讀物之後,便認定自己是一個佛教徒。他對佛法及禪修的興趣,在劍橋大學讀理論物理時迅速地發展起來。當完成學位並任教了一年以後,他旅行到泰國並出家作了比丘。

1974年,他在曼谷的金山寺(Wat Saket)依其住持而出家。之後,他花了九年的時光,在阿姜查的指導下依森林禪修的傳統修學與訓練。

1983年,他被要求到西澳伯斯城去協助成立一個森林道場。阿姜 布拉姆目前是菩提道場(Bodhinyana Monastery)的住持及西澳佛教會(Buddhist Society of Western Australia)的導師。